客仔

    海南人叫我“客仔”

    这个称呼有两种含义：一指我是客居海南的人，二指我是客家人。

    在海南住了一十八年，从语言、肌肤到外包装，整个都成了海南人。然而，别人口里叫得依然是“客仔”也许是命里早已注定；也许是客家人源远流长的历史，客家人的血液在我血管中的潜伏、骚动，直至最终奔腾，我又离开了那几乎完全融化了我的海南。我不知道根在哪里，但冥冥中似乎早已有了安排，于是我奔赴这片也许已呼唤我十八年的土地来了。

    虽是客家人，却在一个不讲客家话的环境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于是，老家龙川成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陌生得只剩下“故乡”二字；然而她又令我感到十二分的熟悉，熟悉得一踏上这块土地，一听到那满耳客家乡音，眼睛便开始湿润起来。那乡音的味儿，早已在我心中潜伏千年，是一种年风月雪割切不断的情愫——到底，我是一个客家人！

    客家人的祖先，是一群成份颇为复杂的人。据史记、中国历史通览（中国大百科出版社。1993。10）及龙川县志的记载，最早的一批客家人是在公元前221年到南越的，是秦始皇派出的尉屠雎率领的五十万北方农民组成的士卒，目的是征服。前214年，秦始皇又谪发内郡一些曾经逃亡的人，以及一些商人到了南方。后来秦始皇甚至另外征集一万五千名未婚女子南下“以为士卒衣补”再后又陆续征发北方农民南下。就这样，客家人的祖先由地道的“北佬”变成了“南蛮”五岭山地，是南越与中原沟通的巨大障碍，秦南征以前，岭南一带人烟稀少，瘴毒遍布，被称为蛮荒之地，死亡陷阱。然而，这些世居中原的人来了，携着征服的利器，带着先进的技术，带着黄土的文明，带着活力与生存发展的希望，他们来了。他们要用自己坚强的臂膀；用自己的智慧和南方的土著居民（后来演变成为黎、壮、瑶、畲、苗等少数民族）一起，将南方变成真正的鱼米之乡，在这浩浩荡荡的大迁徙队伍中，一位披坚执锐的将军，在龙川这个地方停下了他的座骑，举目四望：好地方，兵家必争之地也，且山清水秀，是生产、繁衍的好所在。于是，他马鞭一指，安营扎寨——在龙川建起了陀城——这位将军就是已经替代尉屠雎的秦军主帅赵佗。一身披挂的北方农民们擦擦头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他们放下刀枪，唱起上古传下的粗朴的短歌，开始用简陋的工具打理自己的新家园。他们敬重土著居民，宾主共处甚为相得，被土著尊称为“客家”赵佗和这大批北方农民是岭南第一批客家人，龙川是秦军在岭南的第一块立足点，也是客家人在岭南的开基地。从那以后，客家人就这样一代代地传了下来。

    又很多年过去了，这期间客家人肯定经历了许许多多为生存为发展而进行的斗争。其惨烈程度如何，今已多不可考，但客家人至今还在不断地舒展自己的生命，说明她是胜利者。也许正是在这些与饥饿、寒冷、与毒蛇猛兽、与恶劣的大自然的抗争中，客家人铸就了自己善良、坚忍、而又灵活敢于再创新天地的精神。

    我走了，因为我必须走。离开海南，我到了惠东。“九十年代看惠州”这是一方热土，暂时的沉默，是明日辉煌的基石。祖先们荷刀拄枪自北向南而来，我两手空空自南向北而来；

    他们是开创，我是回归，但是，我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寻求更好的发展空间。二十六、七，老大不小，年近而立，当立不立，抱着满肚子的愧疚与不服，我离开父母，离

    开那能为我遮风挡雨、虽小却温暖的家，奔一个也许会将我培养成寂寞高手，甚至会令我遍体鳞伤的地方而来，一如当年祖先们放下刀枪，抓起简陋的工具一样，我放下自己简单的行李，捏起了一根粉笔。这里，没有家，只有一间叫宿舍的黑瓦房——春无百花秋无月，夏无凉风冬无雪——一个极俗气的栖身之所，以及陌生的生活与斜眼的睥睨——在这里，我还是客仔，虽然也讲客家话，但是从心里讲，我依然是无根之木，我如飘萍，如蒲公英的种子，如山腰一缕白云，风起兮即不知魂归何方。客居他乡，远离父母千里，本是男儿所为，当举酒一大杯，大吼一声以壮胆色，但是，心头却难免有些空空落落。想家的时候，慢而有力地摁下号码，每当听筒里传来一声“喂”时，却颤抖着手赶紧把话筒放下，够了，够了，够了，虽然只是一声简单的“喂”不管他（她）是谁，都是我的亲人，都是我渴盼的安慰；够了，够了，已足够在我并不十分柔弱的心弦上弹奏出一组不绝于耳的强音，足以令我涕泪交零了！——然而，我却不悔。我不是什么好汉，我会流泪，缺乏一副深沉铁汉的嘴脸，缺乏奔赴刑场，义无反顾的慷慨激昂，但是，我是客仔，我是客家人的后代！不就遇到困难了吗？不就碰壁了吗？闭上眼，就有一个身边立着一杆长枪，肩上背着弓箭，手上挥着简陋工具汗水如雨的古人在我耳边。“嗨哟”“嗨哟”地吆喝，于是，咬咬牙，我就会尽全身心的豪迈与潇洒，放声大笑，撕开胸襟，乘横扫千军的南国千里快哉风高歌一曲，与那心血中萦绕不绝的吆喝大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