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

    车刚刚停下，阿蕾就第一个跳了下去。

    然后，车上的人就叫见她的一声喊：“哎呀，好美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为她的孩子气。她应该有二十五、六岁了吧？却还是这样的孩子气，长相是，举止也是。

    从概念上说，他并不喜欢天真浪漫的女人，因为年龄在那儿摆着，容易显得没脑子，何况多半是装的，要骗他这种成熟男人的眼睛，不仅拙劣而且徒劳。但是她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他相信是这样因为这些七十后出生的人，好象只要自己高兴，从来不管别人。

    大家下车后，就看清了宾馆的模样。是湖滨的一个建筑群，湖面开阔得像海，水色清湛碧绿，远处飘渺着一座孤岛，葱茏着树木，完全是一幅画，一笔不能加也不能删。

    四周种满了花木，最突出的是木棉树。花开了满树，火红火红的，铺天盖地，把人裹在当中，不小心就会落到身上一朵。花香袭人是真的“袭”先渗透你的呼吸，你一松懈，哗，她就占领了你的五脏六腑。

    这次的聚会，无花原来是不想来的。上网这么久，大大小小的聚会已经腻了。而且既然是聚会，总要打起精神聊一些自己的经历，敷衍着喝些无趣的酒，人一过了三十，一年比一年不喜欢这些了。

    他知道另有一些人是把网友聚会当成网恋的开始，什么感情走私啦，一夜情啦什么的。但是都和他不相干，他已经厌倦了。

    传说中网友聚会盛产情爱故事，有几条绯闻跟在身后的网友似乎也不少。无花曾经也有，他也曾经是绯闻中的主角，也曾在众人的舌间和唾沫里滚得黏腻肮脏。

    上个月他所在的单位有机会就地转正，他转正的呼声很高，结果却落选了，原来并没有太在乎的事，可是被人说的真真的，临了却落空了，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倒不是在乎这个，而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生生弄成了有关，然后又没有了结果，倒像是不如人。就算她不如人，原本也不想比，可是偏偏有人多事，害得他无辜受这份羞辱。特别是那些一直在乎这些官衔的人，遇到他就表示义愤和不平，这样的好意虽然却之不恭

    可是接受了又让人咽不下去，什么时候和这种人成一路了！他决定参加这个本来已经决定不来的聚会，躲开那些表情丰富的嘴脸，出来散散心吧！

    阿蕾是第一次参加网友聚会。上网也两年多了，一直没有和网友见过面，趁着这个节日，就这么来了，没有目的，只是想放松一下，给自己的人生多些阅历。

    昨天晚上已经大吃了一顿，然后就在湖滨住下了。参加聚会的一共八个人，大半是认识的，其中有一个张宇，沈阳某区的副书记，是22club频道的建立者，差不多有四十岁了，大家叫他张书记，还有二个女人，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女性，说出名字也都知道，就是只顾着他们几个讲话，根本不看阿蕾一眼，她想可能因为自己是新人，也不像他们有名气，后来看到他们和其他人也淡淡的，就知道这是他们的常态。

    只有一个男人年轻一些，就是那个无花了。听说他29岁就是副处了，不由多看了两眼。端正的眉眼，得体的穿着，嘴唇抿得很紧，好像不那样就会露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似的。表情不多，眼神是懒懒的。

    今天的节目是观赏木棉花，大家下了车，陷入木棉花包围的时候，她脱口而出：“真香啊！”然后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人会笑她大惊小怪，转念一想，笑就笑，有什么关系啊。阿蕾觉得为了别人的眼光压抑自己，是上个世纪的人才会有的老土做法。

    抬眼看时，遇上无花那一双懒懒的眼睛，那眼睛里的内容她读不出来，只是黑白分明，好像他不经意地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晚饭是在宾馆里面的餐厅吃的，除了各种鱼，就是山珍，因为是菌子上市的季节，所以满眼看到的全是清炒的，炒辣椒的，炒肉丝的，炖鸡汤的菌子，摆了很多。阿蕾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新鲜的菌子，又香又鲜又嫩又滑。一顿饭，三小碗米饭，将这些菜吃了个痛快淋漓。满桌的人，和她一样胃口好的，好像只有无花，但是他喝酒，不喝汤。

    张书记说：“到底是年轻人，好胃口！”

    那两个女人，一个姓单，一个姓林，单说：“人家有口福，天生苗条，不用节食。”姓林的说：“你也不用节食呀。”单得意地笑了。其实她们都不胖。

    阿蕾只是一笑，并不回答，又酽酽地喝了半碗松茸竹荪炖鸡汤，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调羹 。

    “无花老弟，一会儿到湖边走走？”张书记边捂着嘴剃牙边说。

    “我一会儿去房间找你。”无花忙道。张书记是无花很敬重的朋友。

    单立即响应道：“是应该到湖边散散步，湖水多美啊。”

    林说：“我晚上大概又要失眠了。每次到风景美的地方，我就要失眠。”

    阿蕾在心里想，一个中年的林妹妹，就暗暗的叫她林妹妹。

    于是大家都到了湖边，一只松散的队伍，三三两两地走着，有人吸烟，有人讲笑话，有人哼着歌曲。无花和张书记聊着几年来各自的情况，又问了一些不常见的朋友都在做什么。

    阿蕾一路东捡西采，攒了一把木棉花捧在手上，一路嗅着。空气干净极了，没有一些的尘埃。湖水的颜色澄净的不像真的，哪怕就在你脚下也让你觉得远，往远处看，那颜色变的叫人心颤，好像有个奇异传说刚刚结束余音犹在，或者一件非常的事情要发生。

    天上的云特别的白，特别的漂亮，让人觉得飘渺虚幻，飘渺虚幻的却显得真实。这地方真奇怪，奇在骨子里。听见众人夸湖水，张书记来了精神，从水的污染谈到全国环境治理的难度。

    这样散淡的聊着，无花觉得，出发时的不痛快淡了下去，心情轻松了起来。那些鸡虫得失，跳到远处一看，越发的不值一提，不要说想，一闪念，都不值。

    当地的网友大刘，三十岁左右，长相普通的无话可说，但是一开口就显出内秀来了。他等大家都欣赏够了景色，开始讲这个湖的传说。

    从历代的叫法讲到正式的名称，还有湖泊的形成。听的单、林两位女士惊叹不已。“有没有现成的文字资料？”显然是想回去写出来，大家感叹着，捧场着，只有张书记似听非听，见多识广的样子。

    阿蕾没有惊叹，更没有提问，无花感到了一点点意外，而且因为这一点意外而高兴，她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这很好，为什么好，他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住的地方临湖，阿蕾每天早上一醒就到阳台，深呼吸，看湖。

    早上起床，在阳台上，正梳头呢，听见隔壁的阳台门拉开了，是林妹妹出来了，接着传来了歌声，是冷冷的夏，嗓子低柔，显然不经常唱歌，一下子放不开，有点儿涩。

    接着，出现另一条嗓子来和了，嗓子很清亮，而且很陶醉的样子，是单。

    难怪要陶醉，打开窗就能看到满眼的木棉花嘛！

    阿蕾看了看表，吃饭的时间还没到。就下了楼，想到处走走，不觉还是从一棵木棉树走到另一棵，看到满树的红灯笼，花还带着露珠，颜色像刚刚凝固的鲜血，看得人心痛。

    这时看见无花在散步。一个人，只是个背影，孤独又萧然，不希望有人凑上去的样子。阿蕾想，他有烦恼吗？如果有，会是什么呢？有什么是他的能力不能解决的吗？

    在阿蕾的经历里，从来没有无花这样的男人。

    她所了解的男性，除了过去大学里的老师、同学，就是后来单位的同事了。毕业后，在这家单位工作了四年，身边的男人不是太老，就是太无知，根本没有一点儿观赏性，也就没了交往的兴趣。置身沙漠的阿蕾暗暗希望能进来几个大学生或研究生刚刚毕业的，但是她的运气好像差了一点，这四年里单位没进一个男生。

    不知道无花有多大年龄？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但是那个年龄真好，可以让一个男人这样的有光彩，而且吸引人。看着他，阿蕾觉得，自己和自己的生活都很单调、扁平，有点儿黯然。

    她注意到了其他女性对无花的好感。几天下来，大家都熟了，林和单一会儿叫无花帮忙拎包，一会儿林妹妹给他适时送上矿泉水解渴，单又故意流露出醋意来取笑。

    无花轻松而简单地应对着，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既不冷落谁也没有和谁特别的亲近。但是他从来没照顾过阿蕾。好像也不是刻意要不照顾，是因为阿蕾既不老也不娇，不需要照顾，或者阿蕾从来没有往他面前凑。

    其实阿蕾没有往任何人面前凑。许多时候，她一边走路一边耳朵里塞着耳机，听随身听，不仅不说话，别人说的话，她似乎也没有听见。林和单对阿蕾的样子看在眼里，觉得这女孩子故意与众不同，偏不去哄她，阿蕾也正好落个没人打搅，索性嘴里就哼着正在听的歌曲，这样也就分不清谁不理谁了。

    像无花很注意周围的人，而且做的很不露痕迹，多累啊，何必呢。

    林妹妹递给他的矿泉水，他拧开了盖递给张书记，然后从大刘那里又拿了一瓶，自己喝了。单有点儿大小姐脾气，爬山时几次嫌山路难行，无花就说，山顶可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别累着了，愿意上的继续上，不愿意上的就在前面亭子里喝点水，休息一下。单立即欢呼起来。

    最后只有大刘和阿蕾爬到了山顶。离开了大队人马，她马上活跃起来，拔掉了耳机，一路又说又笑，精神一上来，她的整个人都豁亮起来，大刘都看呆了。

    到了山顶，看见层层叠叠的绿遮蔽了一切，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绿，人只要一举足就可以融进去。风湿润润地鼓起衣襟，每个毛孔都在畅快地呼吸，阿蕾张开双肩，大喊：“哎！我来了！嗨！嗨！嗨！”她喊的那么忘情，好像面对的是一座空山。

    松荫下，风一股股的，她的声音带着松木的清香。

    聚会的最后一天，晚餐时，张书记看了一眼服务小姐托上来的干红，皱了皱眉，大刘马上问：“张书记是不是不喜欢？换点别的？”张书记就要了一瓶金门高粱。桌上的男人都陪着喝了点儿，张书记自己喝的最多，把两颊喝的紫红，然后开始一声迭一声地叹息，望着窗外的湖水出神。无花想，都这把年轻了，把自己弄的像个老年维特。

    突然，发现阿蕾不在，无花问大刘，大刘说刚刚还在呢？

    在不断的敬酒中，无花悄悄地退了出去，来到外面，木棉花在暗中铺了一个世纪的香，阴润寒香的空气一下子就把他整个人洗净了。

    沿着小路不知不觉来到了湖边。还没有下湖堤，就看见水边站着一个人影。他心里说，真任性。但再一看，苍苍的水面，淡淡的月，那人显得异常单薄，像一片稀薄的云，半透明的，随时会幻化淡去，不觉心软。

    他走过去，在人影身后几步远站住，轻轻咳了一下，怕吓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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