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身边走了过去。
金铃在院子里喊他二哥长河,长河弯腰从厨房出来,紧张地问,长虹,是不是爹病严重了?长虹忙说,没,爹就那样。那就好。长河说,屋里坐吧,晚上在家喝汤吧,你嫂子都做上了,添双筷子就成。
长虹没进二哥家的堂屋,就站在院子里和长河说话。二哥,大哥和大嫂在家吵架呢。长虹犹豫着说,说罢眼睛往黑乎乎的厨房看了一眼。长河没言语,兰花在厨房里搭了腔:吵啥呢,我看肯定是房子的事儿。就你精就你能,人家都不知道就你知道。长河冲着厨房呵斥兰花。长虹低声说,叫二嫂说着了。长河不作声了,点上支烟,抽了起来。
我看老大两口子是做戏,故意说给你听的。兰花从厨房出来,眨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看长虹。
大嫂不想让爹住他家——
那住哪儿?兰花反问。
不知道。长虹重复道,我也不知道。说完看看长河,长河说,长虹你别看我,这事儿我管不了,咱们家的事我啥也管不了,上有咱妈下有咱大哥,轮不到我说话。再说,爹也经不起折腾了,我看大哥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非把爹往外撵。
我听大哥大嫂那么说,心里难受。
长河把抽了几口的烟在砖墙上摁灭,叹了口气说,事情到这地步,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你放心,有你二哥在,不会把咱爹撂下不管。
长虹说,那我回去了。
兰花说,在这儿喝汤吧。
长虹说,不了,我还得回去给咱妈烧汤。
长河说,有啥事赶紧叫我。长虹应了一声,走了。
老大两口真做得出来。兰花看长虹走出了院子,边往厨房走边说。长河黑着脸没吭声,跟在兰花后面进了厨房。老大婆要是真不让你爹住,我看你爹还得住咱家。
他敢!长河大声说,我看他咋做得出来。
不用他做出来,你没听长虹说,两口子在屋里做戏呢,专让你听了难受,让你自己走。兰花边往灶里填干柴边说,要是你爹真被老大撵出来,我可不想让他住文聘的房子。
长河把刚才摁灭的半截烟从耳朵上取下来,点着了继续抽。
我不想让你爹住,你看昨天你妈办的事!鹏都在屋里坐着呢,她跑来要那二十块钱来了,显得咱多那个。鹏回去给旁谁一学,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咱多不是人呢,二十块钱都不给老人。对小敏也不好。
唔,咱妈人老糊涂了,你看鹏这孩抢着要给钱,要是我兜里没二十块钱零钱,像啥话。真是老糊涂了,当新客的面办我难看。
你妈一向心偏,就对咱家心不正。文聘小时候连一天都不愿意看,你看看底下几个小的,谁家的孩子不是你妈带大的。老五住那房子,原先咱在里边住,新房子还没盖好,硬是要把咱撵出来。盖新房子,一根椽子也没给过咱,哪怕是一块砖也没,砖还不都是你一胚斗一胚斗打出来的,木头都是文聘他舅给凑的,你爹你妈可怜过你一回没?
长河摆摆手,兰花顿了一下,欲言又止。长河把烟在地上揿灭,偏头看着门外。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就是忘不了。长河闷声说着站了起来。
我忘?他们对咱家那份好,我到死也忘不了。以前不敢说,说了你不愿意还打我,你没少因为这事打我。现在你也知道你爹你妈啥样了吧,你说我说他们哪一件事是冤枉他们的?一件都没——
长河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兰花:行了行了,你还说起来没完了,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咱爹都那样了,有啥怨气还不能消啊。
兰花顿在那里,手里拿着根烧灶时捅柴用的细铁棍,盯着长河的背影,小声说,消,我死也不消。
兰花把晚饭做好,长河还没有回来,着文聘去叫,文聘说谁知道他去哪儿,过会儿就回来了。兰花说那你去把小杰找回来,不知道又死哪儿去了。文聘不耐烦地说,妈,你看你都不知道小杰去哪儿了,我整天在学校,我怎么会知道呢。再说,他老大不小,知道什么时候该喝汤,就便他不知道,人家都端着汤碗了他还能想不起来?兰花白了大儿子一眼,他不是不知道嘛,一颗心整天不知道搁哪儿啦。兰花说着走出灶屋,到大门口扯着嗓子喊起二儿子来。她的声音虚弱无力断断续续,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声。文聘端着饭碗走到母亲身边,叹口气说,妈,别喊了,你先回去喝汤,我去找他,保准又迷堵场里出不来了。
文聘端着黄铁碗,晃悠往四叔家走。
长流媳妇玉芝在院子里忙活,老远看见文聘就嚷,文聘,你妈给你烧的啥汤。文聘一笑,还能有啥,糊涂面条,哪像四婶你呀,天天偷偷炖排骨。文聘响响地抽了两下鼻子,接着说,哎呀真被我说中了,这香味可不小。你个龟孙,玉芝笑着骂文聘,你过来看看,有一根骨头我让你四叔宰头猪给你吃。文聘慢悠悠地往堂屋里走,四婶你看见小杰没,这家伙不知道又蹿哪儿了。
长流看见文聘进屋,抬了抬眼睛说,那个败家子,八成是在西头子纬家打牌。文聘没吱声,对坐在凳子上抽烟的长水说,五叔,我五婶还没来叫你喝汤呢。长水说,把你好烟给我抽一根,我跟你四叔商量点事儿。文聘从口袋里摸出烟,给两个叔叔一人散了一根,散完烟说,你们继续商量,我找我爹去,他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长流说,还能干啥,肯定是找小杰去了。长水说,文聘,小杰要是有一点像你,你爹你妈少操多少心。文聘头也不回地说,像我,像我有什么好,上了十几年学不还是得回来,一个月那俩钱,够干什么,买盒好烟还得心疼一阵子。玉芝在门外嚷,文聘你别哭穷了,月月有钱拿,又不用下死力,还不够你美的,你要是不稀罕那俩钱,你四婶可稀罕得很。文聘笑笑,没说话,往院门口走。玉芝又说,你爷今天说想抱孙子,文聘你得上点紧。文聘站住,勾过头说,四婶,我着急没用啊,剃头担子一头热。玉芝说,你看你爷,老了谁都不念,就想着他孙子,文聘你抽空得去看看你爷,他这两天病又厉害了。文聘应声知道了,走出了院子。
文聘回到家里,父亲长河正在数落文杰,文杰端着饭碗,一声不吭,哧溜哧溜地只管吃面条。长河说小杰你要是再去赌博,我可是真不管你了,你这一被子愿咋着咋着。文杰依旧不说话,低头吃面条。文聘说,再去把他手指头剁掉,看他用啥抓麻将。文杰抬起头盯着哥哥哏哏地说,我用脚。文聘尴尬得没话可说,进屋盛面条去了。
兰花问文聘,你刚端着碗去哪儿了。文聘说我去四叔家找小杰了,我五叔也在,两人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情,看见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兰花想也不想就说,还能商量啥,肯定是你爷的事儿。你大娘非要让你爷挪地方,怕你爷老她家。文聘皱了皱眉头没吭声。长河在外面说兰花你别瞎琢磨。小杰进灶屋来回碗,不屑地说,看看你们这些人,多庸俗,一天到晚就知道那点家长里短,一点追求都没有。长河一下子来了气,骂文杰,你还有脸在这儿说这话,不看看你自己一天到晚在干啥,咱们一大家子祖祖辈辈也没出过你这种败家子。文杰说我怎么败家了,我给你要钱没?我让你给我找工作没?我偷拿家里钱没?我去抢人家钱没?没有!一样都没有!你说我怎么败家了,我不过是喜欢打个牌,打牌还可以锻炼脑子,就我这脑袋瓜子,多锻炼两天,咱们村谁是我的对手,我一个个把他们家底儿都赢过来。长河把饭碗往锅台上一放,伸手就要打文杰,文杰一缩脖子一步跨出了灶屋,端着碗往出走。长河跟出来望着文杰的背影,粗声说,小杰你要再去牌场,我给你断绝父子关系。文杰头也没回,低声说了声庸俗,然后站在栅栏门外的池塘边上吃面条。
长水你说这是不是怪事儿,小杰还知道回家喝汤。长流和长水并排从池塘西沿走过来,经过小杰身边时长流笑着问长水。长水说,还是没本事,有本事住赌场里。文杰说四叔五叔你俩别这么阴阳怪气地寒碜我,你们年轻的时候不定干过啥事儿呢。长水说哟哈你小子还长能耐了,也就是你爹,你要是托生到我家,早把你小鳖子儿腿打折了。文杰低头喝面条,故意发出响亮的哧溜哧溜声,等两个叔叔进了自己院门,盯着长水的背影说,我看你这辈子也要不成儿子啦。
文杰把饭碗放下,转身要出去,长河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文杰说我上个厕所不行啊。长流说使来使去就那两招,撅屁股就知道你拉啥屎,就别在这儿耍了。文杰嘿嘿一笑,四叔,那你说我一会儿拉的屎是黄的还是绿的。长水说我看你是想挨脖儿拐哩。文杰嘿嘿笑着说,我知道我现在没地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咱们走着瞧,将来不定谁啥样呢,你们别以为我没出息,刘半仙给我算过了,十年之后我大福大贵,到时候,哼哼,可别说我记仇不照顾你们。长流说就你那德行,撒泡尿照照,你要是飞黄腾达了,黄鼠狼都不放臭屁了。文杰脸一阵白一阵红,嘴里说好,好,走着瞧吧。长河骂道,小杰你再没大没小,把我惹恼了,以后就再也不管你了。文杰说爹我不说了,我去看看我爷。长河说你还记得你爷啊。文杰说小时候他老给我炸玉米花,咋不记得。长河脸色缓和了一些,挥挥手说,去吧,要是半道拐别地儿,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长流说二哥,这小杰该好好管教一下了,这样下去一辈子就完了。长河叹口气,管不了,总不能一天到晚把他拴家里。长水说,再有人出去干建筑,把他带上,不吃点苦他不知道日子该咋过。兰花说他还小,没定心,过两年成了家自然就懂事了。长流说二嫂,不是我说话难听,都是你们这些家娘们把孩子给贯坏了。兰花枯瘦的脸上叠起几道皱纹,算是无声地笑了笑。长流又说,还是人家文聘行,天天坐办公室,挥挥笔秆子,月月不少拿钱。兰花说,他那仨核桃俩枣,不够他抽烟的。
长河说你俩来是不是为咱爹的事?长流说是。长水说刚长虹给我说大嫂吵着要把咱爹撵出去。长河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兰花说,我看你二哥也没啥办法。长流说二嫂,现在老大搬城里了,这家里的事,还不得二哥做主啊。长河接过话头说,大家伙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啥时候也没做过主。兰花说,老大不是在家呢吗。
三个男人抽着烟,沉默一阵一阵地出现。兰花在灶屋里收拾碗筷,水声、碗和铝锅碰撞的咣咣声一直在持续。文聘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方步,一会儿就出了院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长河长河——
几个人断断续续地商量着,还没出个结果,桂花的喊叫从老远传过来。长河一下子站起来,向院门口走过去。兰花坐在灶屋门口,喃喃地说,可好,都跑这儿来了。长流长水坐着没动,闷头抽烟。
长河长河——,桂花进了院门,喘着气又叫了两声长河的名字。大嫂咋了,长河随着桂花往里走,有事儿慢慢说,啥事把你急成这样。桂花右手指着东面,有点气急,还不是你们家老二,他——兰花搭腔问,小杰咋了?桂花说,咋了?不得了了,长河你快去看看,看看你们家老二在干啥,赶紧去,你大哥拦不住他,说啥他顶啥。长流说大嫂你急个啥,把话说清楚点,到底出啥事了。桂花说,不好说,你们快点去我家,去看看就知道了。长河黑着脸,蹬蹬蹬地迈步走出了自家的院子,兰花巴巴地跟着后面,长流和长水也站起来,远远地跟着。
上了村后的柏油路,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长溪家新盖的楼房后面。长河的心吊了起来,担心是二儿子出了什么事。兰花也看见那群人,听见长流和长水说别是出了车祸,心马上缩成了一团,眼前一阵发黄,几点金星骤然迸现又倏忽而逝。
人们看见长河几兄弟急步赶过来,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于是长河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文杰。
文杰肩上搭着襻绳,右手扶着架子车把,左手夹着烟,大刺刺地站在长海对面,面对众多街坊邻居,丝毫也没有表现出不自在的样子。长河走过去,把正苦苦说服文杰的大哥拉到一边,直接面对自己的儿子。这时他看见了架子车上崭新的棺材,棺材在月色下闪着幽光,看起来相当安详。长虹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扶着棺材,板着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大芹皱缩如枯菊的嘴巴一开一合,和身边的老街坊低声说着什么,偶尔用手背粘粘眼睛。
长河啪给了文杰一巴掌,低声喉道,你在这儿干啥!文杰连动也不动,不屑地看着父亲,轻巧地说,没看见我拉棺材呢吗。长河又给了文杰一巴掌,你赶紧给我回家,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文杰这次连话也懒得说了,仰脸看着高远的夜空,指间的香烟兀自冒着白烟。长河觉得如芒在背又觉得无地自容,再次吼道,你回不回?文杰把烟丢在地上,看着围上来的四叔五叔以及正从人群外往里挤的三叔,冷冷地说,回哪儿,爷爷说了,他哪儿也不去,要我拉着他去敬老院。长河抬手又要打,兰花拉住他说,你打他有啥用。长海和桂花不断地催促围观的街坊们各回各家,有一些人磨磨蹭蹭地走了,有一些人始终远远地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大家子。
长虹说二哥你别打文杰了,你要打打我吧,是我让他这么做的。长海说长虹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咱们赶紧把爹弄回去是正事儿。大芹说长海你也别说长虹了,是我让长虹这么做的。长海不作声,长河也不作声,五个儿子都不作声了。桂花说,妈你这是干嘛,你这不是让我们没法在人前做人了嘛!长水媳妇红霞也说,妈你这么做就没考虑影响,罢了转脸数落文杰,小杰呀你都这么大了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心都迷牌上了。文杰回敬她,我就是再没心没肺也比你们强。红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再说话。兰花说小杰你赶紧跟我回家,别在这儿作孽了。文杰不吭声。
长河看看没什么办法,对长流长水说,你俩把这败家子给我架回去,不听话就打。文杰郑重地更正他爹的话:我不是败家子。长流说你趴那儿吧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说着话长流和长水各拉住了文杰一支胳膊,文杰双脚紧紧抠在地上,身子往后蹭,死活不走。长流抬腿踢了文杰的腿弯一下,文杰一下子失去重心,被两个叔叔拖着走了。
我爷死啦!文杰勾头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惊醒了长海等人,呼啦啦都围到了棺材身边,长海一步迈到棺材跟前,低头轻声喊“爹——爹——”没有丝毫回应。儿女们面面相觑,大芹突然就哭了起来,干涩的声音在月色下一拨一拨地传向远处,一拨一拨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