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某本有此意,奈何将军已离京去泰山赴暗器王之约,将军府中诸事繁多,分身无术啊
洪修罗强按怒意:“那么水兄又怎么有空来此?”水知寒呵呵一笑:“蒙泊国师远道人京,水某特率‘星星漫天’前去迎接,无意间路过此处罢了。”“星星漫天”乃是鬼失惊手下二十四名弟子,皆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可谓是将军府中最为神出鬼没的力量。
洪修罗与郭沧海等人心中暗惊,只凭水知寒与骆清幽两人,便足可匹敌刑部诸人,若再加上数名“星星漫天”就算洪修罗身上无伤,亦全无胜机。水知寒又抬头望向骆清幽:“蒙泊国师曾借座下大弟子宫涤尘之口品评京师六绝,水某与骆姑娘都在其列,何不同去一见?”骆清幽含笑点头:“小妹正有此意。”水知寒大笑:“骆姑娘,请!”他朝洪修罗略显据傲地点点头,对郭沧海等人则视如不见,转身从那墙壁上的人形缺口中走出。洪修罗等人面而相觑,不敢阻拦。任凭骆清幽跳下墙头,随水知寒扬长而去。
其实“星星漫天”并无一人在场,刚才不过是水知寒的疑兵之计。“骆姑娘肩伤可重?”他脚下不停,径奔京城南门。骆清幽淡淡谢过水知寒:“些许小伤,并不妨事。”水知寒沉声道:“你不必谢我,是将军特意嘱咐我保护骆姑娘的安全。”骆清幽一怔:“明将军为何如此?"
“我不愿猜测将军的意图”水知寒嘿嘿一笑,又补一句“或许因为将军知道,江山与美人都是泰亲王最想得到的东西吧。”
骆清幽没有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她从不低估自己的魅力,亦不会自信到盲目。回想洪修罗刚才的狠辣出手,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恐怕在泰亲王的心目中,江山远远比美人更加重要!
突然,骆清幽停步不前:“小妹听说蒙泊国师将至京师。但他一路西来,水总管为何带我行往南门?”水知寒低声道:“我们不去见蒙泊,若是骆姑娘相信我,便随我出城后再细说。”骆清幽看水知寒神情郑重,心里虽疑,仍紧随其后。不多时两人到了南门,已有将军府弟子备下两匹快马。
水知寒飞身上马,望定骆清幽,一字二句道:“我现在就将赶往泰山,骆姑娘可愿同行?”骆清幽沉声道:“除非,水总管有更好的理由。”且不论明将军曾经严令,泰山一战任何人不得旁观,就算在这京师风云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水知寒也不应该匆匆离开。
水知寒驰马至城外无人处,方才缓缓道:“京师内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怕泰亲王不反。所以我离开京城,要令他更加肆无忌惮 这是将军府给泰亲王设下的一个局。可是,或许我们之前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泰山之战,亦是一个局,无论将军与暗器王谁胜谁负,有人都不愿意让他们任何一人活着回到京师。”
骆清幽沉吟道:“当前形势可谓是彼此斗智的一盘棋。泰亲王想必也给明将军设下了局。不过泰山各条通路已被五千官兵封锁,除了明将军与暗器王,任何人都不许入山。泰亲王在京中自顾不及,又有何能力设伏?”水知寒长叹一声:“我们都漏算了一个人,这个局虽因泰亲王而起,却非泰亲王所设。”骆清幽奇道:“水总管所指何人?”水知寒却不回答,眼中透出一份无奈。
骆清幽一震,刹那问已掌握到关键。事实仁刚才她还以为水知寒危言耸听,在没有彻底击溃将军府的实力前,无论泰亲王还是太子,抑或是御怜堂,都不敢公然对付明将军。但这个人,却有着足够理由对明将军下手,也有足够能力调开封锁泰山的五千官兵!
水知寒冷笑一声:“将军离京三个时辰后,我才收到太子府中线报:嘿嘿,既可引我出京,顺便接管部分将军府实力,又可置身事外。管平之策,果然厉害!"
骆清幽不语,只是用力一夹坐骑。这一刻,她的心中突然涌起对林青的强烈思念,只想用最快速度赶至泰山,与那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在一起!无论他胜也好、败也好,一切结果都不会再让她的感情退缩,她只要他能活着回到自己身边!
小弦与水柔清离开骆清幽,匆匆赶往白露院寻找何其狂报信。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路途不熟,本想抄条近路,谁知转来转去却人了一条死胡同。他们返身回头,却见一道黑影已端然立在胡同口:“小弦,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正是追捕王梁辰。
小弦暗暗叫苦,怪不得洪修罗不派人跟踪自己,原来追捕王早己守株待兔。他脸上却摆出笑容:“梁大叔,好久不见,过年好啊。”追捕王呵呵一笑:“既然巧遇,不如陪大叔说儿句话吧。”
小弦哪有心情与追捕王说话,低声对水柔清道:“这人与我有仇,我缠住他,你快翻墙逃跑。”水柔清却并不从小弦之言,咬住嘴唇,缠思索已执在手中。小弦大急: “他武功很高,你不是对手”忽想到以水柔清的性格,这样说只怕会更糟,又改口道“报信救骆姑姑要紧,不要管我。”
水柔清白言自语般道:“我才不会管你。”脚下并不移步。其实她还并不知面前这个看似瘦小却沉稳如山的黑影与小弦有何仇怨,只是忽然觉得在这危急时刻,自己不能离开他。
追捕王轻轻一叹:“小弦不要怕,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我决不会害你。”他得到泰亲王密令擒拿小弦,知道其一人王府必然九死一生,此刻面对这顽皮可爱的孩子,想起人京路上的种种,心情无限复杂,竟然下不了手。? 他心下已暗自打定主意,守住街口半个时辰后就放他走。只要洪修罗把骆清幽请人王府,泰亲王也不会太过在意这身无武功的小孩子。小弦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梁大叔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情形么?在汉河小城里,我跑不过你,于是就耍赖皮,在街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他起初话音低沉,说到“救命”时忽然放声高喊起来。追捕王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鬼头果然诡计多端,看似重演当日情景,无疑是想趁机引来救兵,随手弹出一颗小石子,从小弦耳边擦过。
小弦吓了一跳,那小小石子虽未击中自己,但发出的劲风却激得耳中嗡嗡作响,这显然还是追捕王手下留情,一时他再不敢大叫。
水柔清可不管这许多,缠思索借着夜色掩护悄然出手,贴地前行,到追捕王面前二尺处蓦然扬起,疾点他双目。
追捕王咦了一声:“小姑娘功夫不错。”说话间双指凌空疾剪,夹向缠思索头。水柔清经过这一月苦练,索法已大有长进。缠思索在空中折、弯、转、抹,如灵蛇吐信,数度转换方向,斜进侧击,并不与追捕王硬拼。追捕王的身形端然不动,仅靠手腕变化封住缠思索,双方无声无息地交手十余招,缠思索已被追捕王夹在指缝间。水柔清又气又急,用劲回扯。追捕,王冷哼一声,原本在空中绷直的缠思索诡异地沿他手指荡起一道弯弧,全速朝水柔清反卷而去。追捕王意在立威,这是他数十年精纯内力的反击,料想水柔清虽然招法精妙,内力却远远不及,这一击管叫她立刻脱手。小弦不知厉害,嘻嘻一笑:“梁大叔玩跳绳么?”当下同仇敌忾,一把抓住缠思索,帮水柔清一起回夺。不料他的手指刚刚碰到软索,那道弯弧已至,顿时触电般松手,口中惨叫不休。其实追捕王知道小弦并无武功,已然收力。这一击虽然沉重,小弦倒也不必叫得惊天动地,其实他还是希望趁机引起旁人注意。追捕王大笑,如法炮制,又是一波内力沿索传来。水柔清眼光远较小弦高明,心知此人武功超出自己甚多,强提一口气不放缠思索,拼力苦撑 突然,小弦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怕他,去抓索。”他的双肩一震,仿佛有一道热流注入身体,大喜上前,再度握住缠思索。
水柔清只道小弦拼死来救,又是感动又是担心,急叫一声:“你快闪开!”追捕王冷笑道:“刚才的苦头还未吃够么?”这一次用上了三成内力,不再容情,至少要震得小弦手劈酸麻。
谁知小弦触及索身,缠思索轻轻一颤,那道弯弧距离他右手尚有半尺时骤然放缓,终于停下,随即倒攻向追捕王,竟比来势更疾数倍。
追捕王但觉五指如被针刺,一股阴沉古怪的内力逆冲腕关,不由松手放开缠思索。索端昂扬而起,反点他喉头,迫捕王措手不及,再也无法呆在原地,一跃而起,不理拍手欢呼的小弦与水柔清,目光如箭盯向巷道深处:“什么人?"
“不过开个小小玩笑,梁兄莫要见怪。”与这平淡声音一同出现的,正是吐蕃蒙泊国师的嫡传大弟子宫涤尘。
宫涤尘缓缓从巷道暗处走出,衣衫纯白依旧,神情谦恭依旧,面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明亮如星,隐隐闪过一丝锋芒。他曾在京城外给小弦施展过移颜指法,深悉他体内经脉与众不同之处,刚才暗中度功入体,这便一举挫败追捕王。追捕王吸一口气:“宫兄不是去拜见八千岁么,何以来此?”宫涤尘淡然道:“王府前匆匆一见,小弟久闻梁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忍不住班门弄斧,倒叫梁兄见笑了。”追捕王一怔,原来他方才离开泰亲王府时,正好与登门拜访泰亲王的宫涤尘打了个照面。想不到宫涤尘竟不去见泰亲王,反而暗中跟上自己。追捕王虽对泰亲王的谋反计划知之不详,但亦看出不少蹊跷之处,加上并不情愿对付小弦,这一路上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觉。
宫涤尘低头向小弦眨眨眼:“我说过我们还会在京师见面的,没有骗你吧。”小弦虽然对宫涤尘有许多疑问,此刻乍见不免又惊又喜:“嘻嘻,梁大叔是我的福星,每次一见他,就会马上遇着宫大哥。”宫涤尘哈哈大笑,望向追捕王:“小弟好奇心最重,见梁兄神思不属,所以随行于后看个究竟,想不到竟与我这小兄弟有关。梁兄能否看在小弟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追捕王本有此意,趁机卖个人情:“宫先生言重了,我与小弦亦算有些交情,自不会为难他,方才只是想留他说会儿话罢了。”
宫涤尘脸上又浮现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梁兄放心,因为家师要见许少侠,所以他与这位姑娘暂时都不回白露院,决不会坏了八千岁的大事。”
此言一出,追捕王心头闪过一丝惧意。听宫涤尘的语意,似乎知道洪修罗强请骆清幽之事。这个年轻人刚人京不久,又从何处得知这许多秘密?“蒙泊国师为什么要见我?”小弦吃了一惊“我又没解开那道题”水柔清看着面前白衣胜雪、气度脱俗的宫涤尘,冷道:“我什么人也不见!"
宫涤尘耸耸肩:“那你就陪着梁兄说话吧。”他行事亦正亦邪,看来只想救小弦脱困,对水柔清的安危却不放在心上。小弦大急,结结巴巴道:“她、她就是我对你提过的清儿,宫大哥可不能不管她。”水柔清哼道:“小鬼头住嘴,才不要你帮我求情”小弦神情尴尬,又不能抛下水柔清,只好拼命朝宫涤尘递眼色。
追捕王望着水柔清,眼中忽然精光一闪,长叹道:“这位姑娘恐怕亦与梁某的故人有关,也不便为难。梁某这便告辞,宫兄尽可带他们走。”他眼神锐利,已从水柔清的神态中瞧出一丝水秀的影子。
水秀失踪两月,凶多吉少,但泰亲王却对此不闻不问,已令追捕王心生芥蒂,怀疑是泰亲王派人秘密加害。他暗想泰亲王一向重用洪修罗和黑山,白己和水秀皆不算其心腹,眼看泰亲王府暗中集结实力,蠢蠢欲动,多半有谋反之愈,一旦事败不免受其连累,就算泰亲王大权在握,自己也保不准日后落得与水秀同样下场。追捕王一念至此,顿觉心灰意冷。这也是他不愿俯首听命、强掳小弦的真正原因。
宫涤尘略一沉吟,正色道:“京师形势已变,梁兄能否听小弟一句肺腑之言?”追捕王却摆摆手:“有些话宫兄不必讲出来,我自有打算。嘿嘿,梁某除了会捉拿逃犯,亦懂得一些在官场上的自保之术。”言罢挥手而去。
等追捕王走远,小弦紧紧拉着宫涤尘的手:“骆姑姑被洪修罗逼着去见泰亲王,我们快去救她”宫涤尘却摇头道:“放心吧,骆姑娘绝无危险。”小弦看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犹豫道:“原来宫大哥已经救了骆姑姑么?"
宫涤尘不置可否地一笑:“骆姑娘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相救。”小弦顿时放下心来:他早怀疑宫涤尘喜欢骆清幽,想必不会任其涉险。叮想到泼墨王疯痴后画下的那位起舞女子,不由仔细朝官涤尘打量,心道如果宫涤尘真是女子,自然谈不仁对骆清幽心生倾慕 转念又想到万一宫涤尘果真与御冷堂有关,水柔清定会不依不饶,后果大大不妙,不免急得额上冒汗。
其实宫涤尘的武功远在水柔清之上 ,双方动手吃亏的必定是水柔清。可小弦却似乎认定水柔清性格娇蛮,不懂变通;而宫涤尘温文尔雅,处处给人留有余地,这份微妙的心思却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宫涤尘道:“小弦快随我去见师父吧。他老人家马上就会离开,而且此事十分紧急,与你的林叔叔也有关系。”
小弦看宫涤尘说得郑重,一华信半疑,转头对水柔清道:“我陪宫大哥去见蒙泊国师,你就先回白露院吧。”水柔清却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也要去。”
宫涤尘目光闪烁:“清儿姑娘同去也好”小弦木是生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谁知水柔清存心与他作对,结果适得其反。
三人从西门出城,走了三四里,远远望见前方小山下灯火闪耀,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却不闻喧哗吵嚷,颇不合情理。宫涤尘解释道:“师父由吐蕃人京,给沿途百姓说法讲经,不必见怪。”
果然隐隐听到一阵语声从人群中传来:“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 ”那声音并不大,却显得甘厚平正,听在耳中有莫名的静穆之感。走得近了,只见山脚下一片竹林前,数百人垂首肃立,有些人还跪了下来。人群围得严实,根本看不到蒙泊国师的影子。
小弦对那佛经听得似懂非懂,全无兴趣,只留意到竹林边有四间新搭建好的精巧竹屋,每一间上都挂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佛法无边。小弦颇觉好笑,心道莫非这蒙泊大师酷爱书法,先以“试门天下”四字考址京师英雄,现在又在竹屋上挂起“佛法无边”:何况听宫涤尘之语,此次仅有蒙泊国师与他同来京师,两人住四间竹屋似乎也太过浪费了。小弦正胡思乱想着,心头忽生感应,抬头望去。就见前面水泻不通的人群忽起一阵躁动,一个光头和尚盘膝坐在人群中央的蒲团上。但见他面貌圆润通朗,自净无须,瞧不出多大年纪,正在闭目诵经了奇怪的是他口中一直诵念不休,并没有发出什么号令,周围的百姓却都好像得到暗示,纷纷让开一条通路小弦视线到处,蒙泊国师也正好睁眼望来,双方四目相对。蒙泊国师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意,旋即隐去,重又闭目恢复入定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弦却觉得这宁和淡定的一瞥充注着慈爱与悲悯,自己竟不能确定蒙泊国师到底是望向自己,还是身边的水柔清,或是宫涤尘 甚或完全穿越了众人,落在身后某个不知名处
在擒天堡见过那好色贪财的扎风喇嘛后,小弦一直认定其师蒙泊定是一个浪得虚名之辈;遇见宫涤尘、再经过清秋院那难倒诸人的“试门天下”后,小弦的印象已大有改观,深信蒙泊国师若没有些真才实学,断然调教不出宫涤尘这样的弟子。然而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泊国师,才能真正体会他身_仁的不凡之处。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威胁、却也令任何人不能轻视的感觉。就如面对着一座大山、一朵浮云,它们的存在并不能对你有丝毫影响,却又因为大自然中某种神秘莫测的力址,和你紧紧联系在一起。
就听官涤尘一指那四间竹屋,轻声道:“师父还要讲一会儿经,你不妨先去那里等他。不过,按师父的意思 ”他微微一顿,语中大有深意“小弦你与清儿姑娘必须单独选一问竹屋、”
水柔清看着那“佛法无边”四个字,犹豫道:“这四问竹屋可有不同?" 宫涤尘神秘一笑:“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字,不同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答案。当然,如果不选择,或许亦是一种答案。 "
小弦与水柔清面面相觑,感觉到宫涤尘并无恶意。水柔清抢先道:“那我选这个‘佛’字吧。”当先走人第一间挂着“佛”字的小屋。
小弦满腹疑团,本想趁机拉着宫涤尘询问一番,宫涤尘却向他眨眨眼,轻声嘱咐:“每一间竹屋内都大有玄机,好生领悟吧。”言罢,竟随水柔清走人第一间竹屋。
小弦只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本欲跟上看个究竟,又怕惹两人不快。转念想宫涤尘做事稳重,何况有蒙泊国师在场,水柔清亦不敢胡闹。当下他强忍冲动,转身踏人那间挂有“法”字的竹屋。
竹屋里密不透风,亦不设窗户,隔音甚好,屋外的人声儿乎不闻,仿佛一下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屋内仅有五尺大小,里面空无一物,只在中央点着一盏油灯,隐约可见墙上挂着两幅画。
小弦拿起油灯去看墙上画卷,一看之下,却吃惊不小:第一幅画的是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双手被高高吊起,身体悬空,两只脚绑在一起,只有脚趾可以勉强着地,脚后跟却至少离地两寸。那男子身上虽无伤痕,但从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已可想象这姿势是如何地折磨着他;第二幅画的也是一名赤裸男子,场面则更加血腥。只见他平躺于地,四肢都被一根根铁签钉住,鲜血淋漓而出,小腹被一张渔网紧紧箍住,露出一块块隆起的肌肉。那网线极为锋利,将肌肉割离身体,仅留着一丝筋皮相连,令人目不忍睹 小弦看得胆战心惊,这么残忍的场面决非佛经里的故事,恐怕只有在刑狱大牢才能一见,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小竹屋中,而蒙泊国师此举又有何深意?正疑惑间,一个声音缓缓送人耳际:“这两名男子一人犯人室盗窃之罪,一人犯抢劫杀人之罪,所以方才受此酷刑 ”这说话声虽不辨来路,却极像蒙泊国师的声音,只是稍有些沉滞。小弦隐隐听到竹屋外蒙泊国师讲经的声音犹在,心中大奇:“你是谁?”那声音道:“许施主好,老衲蒙泊。”小弦一呆:“那外面讲经的和尚又是谁?”旋即醒悟过来“你会腹语术?" “老衲那不肖徒儿曾说起许施主聪敏过人,今日一晤,果然不假。”他的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事实,但小弦却能十分清晰地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褒奖,仿佛还能亲眼看到蒙泊国师唇边的一缕笑容。
小弦笑道:“大师说的是扎风喇嘛吧:;嘻嘻,那时在擒天堡,我对他多有得罪,想必他定然狠狠告了我一状,二他可好吗?”蒙泊国师却道:“扎风从擒天堡回吐蕃后就被罚面壁思过,至今仍在闭关。老衲是从涤尘口里第一次听到了你的名字,这才对许施主动心一见。”小弦一呆:“宫大哥?他,他如何不肖了?"
“老衲五名弟子中,本来唯有涤尘最合吾心,可承衣钵,只可惜 ”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忽然吐出一句藏语,而他一惯平实的语气中似也有一分叹息。小弦听不懂藏语,忽想到初遇宫涤尘时他曾唤自己“杨惊弦”并说是听了扎风喇嘛的描述。但听蒙泊语意,扎风根本没有机会提到自己,就被罚面壁,以宫涤尘的高傲心性自然也不会特意去问,他又是从何处听说自己从前的名字?难道宫大哥果真是与御伶堂有关?
蒙泊国师又道:“许施主可知这屋中的两幅画有何含义?”小弦思索道:“大师说一人盗窃,一人杀人。那这被吊起的男子想必是盗窃钱财的小偷,另一个定是杀人之徒。这两幅画莫非说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 蒙泊国师简短道:“铁签刺体、千刀万剐者犯的才是盗窃之罪。”小弦一怔,只听蒙泊国师续道:“许施主想来已见到门日的‘法’字了吧?”小弦呆了一下,忽然醒悟:“我明白了,表面上盗窃虽比不上杀人,却要看所盗何物,所杀何人?"
“杀人者虽穷凶极恶,但那盗者虽不过窃几十银两,却令一家数口贫困致死。其中罪孽轻重,自不可同日而语。”蒙泊国师依然不动声色,淡道“所以杀人越货,不过害一人之命,盗国窃权者,害的却是天下百姓!" 小弦沉思,蒙泊国师自此再无言语。
且说水柔清走人第一间挂着“佛”字的竹屋,进屋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大大的围棋棋谱。那棋谱足有五六尺方圆,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棋已至中盘,黑子所占之位亦隐隐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佛”字。
宫涤尘随之人屋,立在水柔清身后:“清儿姑娘可懂围棋?”水柔清并不回身,略点点头:“稍知一二。”宫涤尘笑道:“不知清儿姑娘棋力如何?这盘棋现在轮到黑子下,姑娘可有起死回生之术?”水柔清定下心神看谱。四大家族杂学极多,她在围棋上的造诣虽不比象棋,却也不弱于普通棋士。但见谱中黑白纵横,数条大龙纠结在一处,双方都无回旋之机,局势极为复杂。黑棋稍落下风,如今最关键处应该是将中腹棋筋作活,才可以继续对外围白棋保持攻势。可这块棋筋虽可两眼苦活,但势必将白棋外围撞厚,影响其余几条黑龙。只要一招落子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再无翻盘的余地。水柔清思考良久,也没有想出万全之策,一时沉吟难决。
忽听宫涤尘淡然道:“清儿姑娘可知为何这盘棋以‘佛’为名吗?”水柔清亦是极聪明,一时心里隐有所悟,却不肯在宫涤尘面前示弱,冷哼一声。宫涤尘也不以.为意,自顾自道:“佛法讲究舍身成仁。一局棋有舍有弃,为了鼓后的胜利,原本无须看重儿枚残子。只不过若是将这棋局换成了人间尘世,便有许多恩仇情怨夹杂在其中,欲弃无从,欲舍无力 ”
水柔情猛然一震:对于四大家族与御伶堂的千年恩怨来说,每一个人都是一枚棋子,只要能求得最后胜利,舍弃原不足惜。只不过当这被人轻轻舍弃的棋子换成父母亲人,才变得如此难以接受吗?她不禁喃喃道:“可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宫涤尘笃定一笑:“对于棋者来说,胜亦欣然,败亦可喜,大可收拾残局,再战山河;但对于陷人世情的凡夫俗子来说,恩怨纷扰原没有什么解决的方法谈得上‘最好’。所以,这一局说的并不是棋理,而是佛道!”水柔清脑中一片紊乱:‘哪又如何?"
宫涤尘不语,上前双手轻拂,将那张棋谱卷入袖中,转身出门而去,只留下呆立在竹屋中、忽然流下两行泪水的水柔清。
“宫大哥,清儿在哪里?”看到宫涤尘走人竹屋,小弦急忙发问。“你放心,我可不敢对你的清儿姑娘有丝毫不敬。”宫涤尘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份揶揄。小弦的脸微微一红,望定宫涤尘,一字一句道:“宫大哥,你会骗我吗?" 宫涤尘一愣,面对小弦真诚的日光,机智如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许久后才勉强点点头:“你想问我什么,我一定如实回答:"
小弦知道外面的蒙泊国师定能听到这番对话,只好语意隐讳:“我与何公子见过泼墨王。”宫涤尘一震,冷笑道:‘他还好吗?”小弦道:“他疯了,还不停画着一个女子。而且,我知道 ”宫涤尘忽然抬手止住小弦:“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小弦眼中又浮现出温泉边永生难忘的一幕,吸重点头。
宫涤尘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一日,我之所以去温泉洗浴,是因为 他的眼污了我的身子!”小弦忽然大叫一声,眼中涌上一层迷蒙的泪光,上前两步捂住宫涤尘的口: “宫大哥,不要说了,我们是好兄弟,永远是!”事实上他的心中虽有无数怀疑,却从未想过宫涤尘居然会向自己直承其事。这一刻,既被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所感动,亦害怕再问出什么更难接受的真相;
宫涤尘轻轻拨开小弦的手:“我早告诉过你,有些事情当时不必对你说,但日后总会让你知道。只是,一旦到了这一天,我们却无法再做兄弟了。”小弦听宫涤尘说得郑重,吃了一惊:“宫大一哥,我并没有怪你隐瞒啊。泼墨王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就算打死他,我也不会不认你做兄弟。”说到这吸他方才醒悟,如果泼翠王画的那名女子果然就是宫涤尘,那么自己这个“大哥”实是女扮男装之身,确实是无法再做“兄弟”想到这里,小弦不由松开抓紧宫涤尘的手,低声道:“难道,你你真是女子?"
宫涤尘苦苦一笑:“除了我的家人,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之人。”听宫涤尘承认此事,小弦心中百般滋味涌卜,一时不知是再是忧:“还有两人是谁?”宫涤尘长叹一声:“一个是我师父,一个就是那已疯的薛泼墨。”原来官涤尘初人京师,结交各方人物,并无人怀疑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而她身怀蒙泊国师那“试门天下”之题,对学富五车的乱云公子、书法极佳的泼墨王等人刻意结识。乱云公子也还罢了,偏偏泼墨王薛风楚拟长绘画,对人物的形象神态把握细致人微,竟被他从宫涤尘平日举止中瞧出蹊跷。泼墨王心计深沉,见宫涤尘谈吐不俗,更有蒙泊国师这个大靠山,不由见色起意,一面邀其游山玩水,一面百般挑逗,被拒后竟以宫涤尘女子的身份要挟。宫涤尘一怒之下,方用离魂之舞将泼墨王逼疯。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那日在温泉中洗浴,与小弦相识之缘分。小弦听到蒙泊国师早知此事,登时去了顾忌:“好啊,宫大哥你瞒得我好苦,怎么赔我?”他“宫大哥”叫得顺口,一时改不过来。而说到“赔” 字时,两人都想到小弦当初不明就里,一意要宫涤尘“陪”睡之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宫涤尘轻笑道:“我欠你一首诗,还不够么?”小弦撅着小嘴:“不够不够!我好容易才有了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你把他还给我!”说到一半,忽觉悲伤。自己从小就希望有这样一个大哥,谁知现在却变成了“姐姐”可又想到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宫涤尘与林青做“情敌”一时又觉得放下一番心事,眼中泪光盈盈,嘴角却又露出笑容。
宫涤尘何曾想到小弦有这许多心思,只是感动他对自己的一番诚挚,正色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永远做你的大哥也无妨。”“好,一言为定!”小弦伸出小指。
宫涤尘亦是心情起伏,她自幼女扮男装,其中诸多不便,唯有故作冷漠,与人保持距离,并无什么朋友。和小弦相识,一方面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无,须防备,一方面小弦的坦荡确实也令她心喜莫名,当下勾住他的小指,一字一句:“今生是兄弟,一世是兄弟!”两人各自心情激荡,良久方休。蒙泊国师那不紧不慢的语声忽然传来:“涤尘去吧,小弦和我也该走了。”
宫涤尘瞬间恢复平静,应了一声,转头对小弦道:“小弦,今夜你必须随我师父走,过几日我再与你联络。”“为什么?我不要和他走。”小弦话音未落,宫涤尘已出指点在他胸口。小弦根本未想过刚刚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宫涤尘竟会突然出手,眼中闪过惊讶与不解,却无愤怒。只因他相信宫涤尘如此做必有原因。
竹屋一开,蒙泊国师大步走人。宫涤尘拜伏于地:“弟子不肖,只请师父答应我一件事。”蒙泊国师似是看破宫涤尘所想,淡然道:“涤尘放心,就算为师性命不在,也必会护得许小施主的安全。”宫涤尘不再说话,鞠躬转身离去。小弦满腹疑虑却问不出口,蒙泊国师已将他抱入怀中,大步往门外走去。
门外的百姓已散,蒙泊大师更不停留,连四间竹屋也不望一眼,径直南行。小弦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其势迅快至极,又觉得蒙泊的双手中有一股温暖的力址托着自己,儿乎就要沉睡而去,迷糊中心底勉强浮起一句疑问:“蒙泊国师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突然,蒙泊国师仿佛感应到小弦的疑问,低头望定他“不要怕,涤尘自会送那小姑娘回京。而我们,去泰山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