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着,我勇敢地承认了我的无知:
“这样的话,我也同样可以学到我不懂的东西。”
教师,我们要找的真正的教师,决不是普通的乡村教师,应该是一位艺术家,一位只有在大城市里才能找到的音乐大师。地图告诉我,在到达克莱蒙之前,沿路最大的城市要算芒德1了。芒德果真是大城市吗?我不清楚,可是它的名字是那样醒目地标在地图上,这多少总能说明一点它的地位的重要性吧,我不相信地图还能相信什么呢?
1 芒德:法国南部城市,洛泽尔省首府,在克莱蒙东南面。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将在芒德为这一堂音乐课付出一大笔开支,尽管在这些可怜的洛泽尔省的山区里,我们的收入将不止是很微薄,也许比“微薄”更糟也难说,因为在那些地方,村子很稀少,而且都很穷,但是我一定要让马西亚快活快活,这件事应该实现得越快越好。
我们穿过了整个梅让喀斯2,这是世界上最贫穷最荒凉的穷乡僻壤,没有树林和水,没有庄稼,没有村庄,也没有居民,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它那沉寂、僻静、广袤的景色,只对那些乘车的匆匆过客才有吸引力。但我们终究还是到了芒德。
2 梅让喀斯:法国中部和南部的大喀斯地区的一部分,为石灰高原。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以后好几个钟头了,当晚就要找寻老师听课是不可能的,再说我们因为赶路已经累成半死了。
但马西亚是那样急不可待地想立刻知道芒德有没有音乐教师,因为在他看来,芒德丝毫没有我对他说的大城市的味道。吃晚饭的时候,我向我们下榻的客栈女主人打听,城里有没有教授音乐课的名乐师。
她回答我们说,她对我们的问话感到非常吃惊,我们怎么会没有听到过艾思比纳苏先生呢?
“我们从远处来。”我说。
“那么说是很远啰?”
“从意大利来。”马西亚回答。
她脸上的惊讶和责备的神气缓解了,既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人,无知是情有可原的;不难猜想,要是我们是从里昂或马赛来的,那她是不屑答理我们这些没有受过教育、连艾思比纳苏先生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人的。
“我相信我们真的碰上好运了。”我用意大利语对马西亚说。
我的同伴马西亚的眼睛闪着光芒。艾思比纳苏先生肯定不需要在课程上作什么准备便能轻而易举地回答他的所有的问题,他决不会为了解释降调用降音符号和升调用升音符号而感到为难的。
但我有些担忧,一个有名望的音乐家会给我们这样可怜的穷光蛋上课吗?
“艾思比纳苏先生很忙吗?”我问道。
“啊,是呀!能不忙吗?我相信他一定很忙。”
“您认为他明天早上愿意接待我们吗?”
“当然啰!这还用说吗?他接待所有的人,只要这个人口袋里有钱。”
听到这么一说,我们就放下了心。在睡觉以前,尽管非常疲乏,我们还是用很长一段时间准备了第二天要向这位杰出的教授提出的各种问题。
到了第二天,我们两个人都把自己周身上下认真打扮了一番,其实所谓打扮,也只是把身上稍微收拾得干净一点,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我们除了穿在身上的以外,并没有别的衣服可换。我们都带上了乐器,马西亚拿着小提琴,我拿着坚琴,然后就向艾思比纳苏先生家里走去。
和往常一样,卡比想和我们一道去,可是我们把它拴在客栈的马厩里。我们认为带着一条狗到芒德城有名的音乐家家里去是不适宜的。
我们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因为人家已经告诉我们这就是教授的家,但是我们真以为是弄错了,这是一所有着铺面的房子,有两块磨剃刀用的皮子在这间铺子的门面上摇来晃去,这绝对不可能是一个音乐教师的注宅的标记。
我们站在那里望着这间铺面,不可能弄错,这分明是一家剃头店。有人刚好从它门前走过,我们拦住了这个人,问艾思比纳苏先生住哪里。
“就在那里。”他指了指剃头后说。
不管怎么说,一个音乐教授为什么就不能住在剃头师傅的家里呢?
我们走了进去。铺子分成同样大小的相通的两间,右边那间的板壁上,摆着刷子、梳子、头油瓶子和肥皂;左边那间的桌子上和墙壁上,放着和挂着的全是乐器,有小提琴、短号和长短号。
“哪位是艾思比纳苏先生?”马西亚问。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正在给一个坐在扶手椅上的农民刮脸,他灵活得象只小鸟,用男低音浑厚的嗓音回答说:
“我就是。”
我瞟了马西亚一眼,向他暗示:这个既是剃头师傅又兼乐师的人,决不是我们需要的能给我们上课的人,你向他请教是白扔钱。马西亚既不懂得我的意思,也没听从我的暗示,他往一张椅子上一坐,随便地问道:
“您给这位先生刮完了脸,能给我剪剪头吗?”
“当然可以,年轻人。如果您愿意,我也可以给您刮脸。”
“谢谢您,”马西亚说,“今天不刮了,改天刮吧。”
我对马西亚的镇定、自信的神情极为惊讶,他偷偷地扫了我一眼,好象对我说:“别发火,等等吧。”
艾思比纳苏很快给农民刮完了脸,手里拿着毛巾,走过来给马西亚理发。
“先生,”马西亚对正在把毛巾围在他的脖子上的剃头师傅说,“我和我的同伴有过一点争论,我们知道您是一位有名的音乐家,我们想,您也许会乐意对我们碰到的疑难,谈谈您的看法的。”
“年轻人,那就说说是什么事叫你们感到为难呢?”我明白马西亚想干什么。首先,他想试试这个剃头师傅兼乐师的人,看看他是否能回答他的问题。然后,假定这个人的回答能令人满意的话,那他无异只用了剪一个头的价钱付清了上一堂音乐课的学费。好一个马西亚,他真鬼啊!
“为什么给小提琴定音时只能用规定的几个音符,而不能用别的音符呢?”马西亚问。
我相信,这个正在用梳子梳理马西亚长发的剃头师傅,他的回答将会和我的回答一样。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已轻轻地笑了起来。
“乐器上的左边第二弦,根据标准音叉的发音,应该定为‘啦’,其它的弦,应依次定为五度音程的音符;就是说,第四弦定为‘索’,第三弦定为‘唻’,第二弦定为‘啦’,第一弦,也就是e弦,定为‘咪’。”
这回可不该我而该马西亚笑了。他是在嘲笑我发愣的神态还是仅仅因为他知道了他早就想知道的那些乐理而感到了高兴呢?马西亚一个人放声笑个不停。
我呢,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剃头师傅。他正围着马西亚转,咯嚓咯嚓地动着剪子,嘴里发表着简短的讲话。他的话虽然不多,而且很短,但在我听来,简直都是少见难得的音乐理论。
“嗯,”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说,“你们有过争论,我想我那位小顾客没有错吧?”
在剪头的整个过程中,马西亚接二连三地问这问那,剃头匠对这些问题都轻易而有把握地一一作了回答,就象他刚才回答小提琴怎样定音的问题一样。
但是,在答完问题之后,他对我们也提出了问题,这才使他恍然大悟地明白了我们到他家来的原因。他哈哈地放声笑了起来。
“好啊,多么好的两个小调皮鬼!真正少见,多么有趣!”
然后,他要求马西亚为他演奏一首曲子,很明显,在他眼里,马西亚比我更显得稀奇而有趣。马西亚勇敢地操起小提琴,演奏了一首华尔兹舞曲。
“但是,你连一个音符都还不懂!”他拍手叫了起来,而且用“你”来称呼马西亚了,好象他们早就认识过的一样。
我刚才说过,剃头店里的乐器,有的是放在桌子上的,有的是挂在墙壁上的,马西亚奏完小提琴,又拿起一支单簧管。
“我也吹单簧管和短号。”他说。
“那么你就吹吧。”艾思比纳苏大声说。
马西亚就用店里的每种乐器各奏了一首曲子。
“这个淘气鬼真是个神童!”艾思比纳苏高声喊道,“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这里,我要使你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听清楚了,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上午,你和我一起给顾客剃头,剩下的所有时间,我可以整天教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剃头匠而没有资格做你的老师。人必须生活,要吃、要喝、要睡!在这方面,剃刀这东西是有用的;杰斯明1给人刮胡子,但他不失为法国最伟大的诗人;阿让2有杰斯明,芒德有艾思比纳苏。”
1 杰斯明(1798-1864):法国奥克语诗人兼理发匠。
2 阿比:法国西南部洛特加龙省首府。
听完这番话,我望着马西亚。他该怎样回答呢?我会不会失去我的朋友、我的同伴、我的兄弟,就象我曾失去我所有心爱的人一样?我的心不禁一阵揪痛。但是,我没有沉溺在这种感情中。这情形有点象当初我和维泰利斯在一起的时候,米利根夫人要求把我留在她身边一样。我不愿意象维泰利斯那样,以后又自己责备自己。
“考虑你自己的,马西亚。”我的声音有些激动。
但他突然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说:
“离开我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这样做,谢谢您了,先生。”
艾思比纳苏坚持说,等马西亚结束了第一阶段的学业后,他要设法送他去图卢兹,然后送他去巴黎上音乐学院,但马西亚始终回答说:
“要离开雷米,永远办不到!”
“那好,孩子,我要为你做点什么,”艾思比纳苏说,“我想给你一本书,从那里面,你能学到你所不懂的东西。”
他在许多抽屉里翻找着,找了很长时间,找到一本题为音乐原理的书。这是一本用过很久、留下很多皱痕的旧书,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拿起一支鹅毛笔,在书的扉页上写道;
“赠给将成为艺术家的孩子,望记住芒德的理发匠。”
我不知道在芒德除了艾思比纳苏这个剃头师傅外,是否还有别的音乐教授,但是我们只认识他一个,我和马西亚,我们两个人以后永远也没有忘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