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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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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根据希腊神话,阿里阿德涅爱上了提修斯,在迷宫中用绳子把提修斯引出迷宫。但是后来提修斯变心,将阿里阿德涅遗弃在一个小岛中,一说阿里阿德涅从岩石上投海而死,另一说她接受了巴克科斯的安慰。

    她一句话也不说,抓起桌子上的一把刀子,高高举在头上,向唐璜走过来。唐璜见了她这般举动,便抓住她的胳膊,毫不费劲就解除了她的武装;他认为他有权利惩罚一下她的初步敌对行为,就吻了她三四次,而且想把她拖到一张小长躺椅那里去。唐娜福丝塔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可是愤怒给了她力量,她尽力抵抗唐璜,有时攀着家具,有时用手、脚和牙齿来抵抗。起初唐璜被打了几下还是笑眯眯的,可是不久他心里的愤怒就跟爱情一样强烈。他猛力捏紧福丝塔,再也不怕弄伤她那细嫩的皮肤。他已经变成一个激怒的斗士,无论花任何代价都要战胜他的对手,如果必要,他准备把她掐死来使她屈服。这时候福丝塔只能够求助于她所剩下的最后一着了。到目前为止,女子害羞的心理阻止她呼喊求救,可是,眼看着要被战胜,她就把她求救的喊声响彻了整幢屋子。

    唐璜感觉到现在问题已经不是他能不能占有他的牺牲者,而是他首先要想到他自己的安全。他想推开福丝塔夺门而出,可是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他没法子摆脱她,同时已经听见打开房门的令人惊慌的声音,脚步声和人声也越来越近,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他拼命想把唐娜福丝塔远远地摔开;可是她用那么大的气力抓住他的短褂,使得他同她就地转了一个身,除了同她换了一个位置以外,丝毫没有效果。福丝塔那时靠近门,门是向里开的。她继续狂喊。这时候门打开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火枪在门口出现。他不由得惊叫一声,马上枪响。灯熄灭掉,唐璜觉得唐娜福丝塔的手松开了,又觉得有一种又热又会流动的东西流到他的手上。她跌倒或者不如说她滑倒在地板上,子弹打穿了她的背脊骨;她的父亲没有打死她的诱拐者,却打死了她。唐璜觉得自己自由了,便在火枪的硝烟中冲向楼梯。起初他被父亲的枪柄打了一下,又被追赶他的侍从刺了一剑。可是这两者给他的伤害都不严重。他手里握着剑,设法打开一条通路,而且要把侍从手中的火把弄灭。侍从看见他的神气这么坚决,害怕得向后退缩。可是唐阿隆索德奥赫达是一个狂暴而无畏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向唐璜冲过去;唐璜避开了几次进攻,显然他开始时只想自卫;可是击剑的习惯使得受到一次攻击之后来了一个还击,这只不过是机械似的一个动作,甚至是不自觉的动作。一分钟以后,唐娜福丝塔的父亲大声地呻吟了一下,他负了致命的伤,跌倒在地。唐璜发觉道路打通了,像支箭似的冲向楼梯,由楼梯又冲向大门,转瞬之间便到了街上,仆役们都围着快要断气的主人,没有追赶他。唐娜特雷莎听见枪声飞奔过来,看见了这可怕的一幕,立刻昏倒在她父亲旁边。她对她的不幸,还只知道一半。

    唐加西亚喝光了最后一瓶蒙蒂利亚酒的时候,唐璜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眼神迷乱,短褂撕得粉碎,胸饰脱出了十六七公分,一阵风似地走进他的房间,气喘吁吁地倒在一张安乐椅上,连话也说不出来。唐加西亚马上就明白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件。他让唐璜很艰难地呼吸了两三次以后,然后问他详细情况;他听了头几句话就明白了一切。唐加西亚是不轻易丧失他常有的冷静的,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听他朋友上气不接不气的叙述。然后,他斟满了一杯酒给他的朋友:“喝吧,”他说“您需要酒。这件事很糟糕,”他自己也喝了一杯酒以后接着说“杀死父亲是很严重的不过也有先例,从熙德开始就是这样1。最糟的是,您没有500个穿白衣服的从兄弟2来帮助您抵抗萨拉曼卡的巡警和死者的亲属让我们先来考虑最紧迫的事情吧”

    他在房间里兜了两三个圈子,仿佛集中了一下思想。

    “经过这样轰动的事件以后,再留在萨拉曼卡,”他接着说“那就是发疯了。唐阿隆索德奥赫达并不是一个土老头,何况仆人们一定认出了您。就算您没有被人认出,现在您在大学里已经有了不太好的名声,凡是有不知道什么人干的坏事,人家少不了要算到您的帐上。听我说,请相信我,现在要离开这儿,越早越好。您在这儿所得到的学识,三倍于一个世家子弟所应有的学识。现在应该放下密涅瓦3尝试一下玛尔斯4了;这样您更有成功的把握,因为您在这方面有天才。佛兰德5正在打仗。让我们去杀异教徒吧;要补赎我们在这世界上的小罪,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阿门!我像传道那样结束了。”

    1根据高乃依的悲剧熙德,熙德为父亲报仇,杀死了未婚妻的父亲。

    2在熙德的传说中,熙德有500个白衣白甲的帮手。

    3密涅瓦是思想、艺术、科学和工业的女神。

    4玛尔斯是战神。意思是:放弃学业,去参军。

    5佛兰德在今比利时,在1659年以前曾一度隶属西班牙。

    佛兰德的名字像法宝一样在唐璜身上发生了作用。离开西班牙,他认为就等于离开了自己。在战争的疲劳和危险中,他没有功夫想到后悔!

    “到佛兰德去!到佛兰德去!”他嚷着说“到佛兰德去战死吧!”

    “从萨拉曼卡到布鲁塞尔的路程很远,”唐加西亚很严肃地继续说“在您的处境您不能够动身得太早。试想一下如果市长先生抓住了您,您除了到国王陛下的苦工船上以外,就很难到别的地方打仗了。”

    唐璜同他的朋友商量好行动计划以后,很快地脱下了学生服,穿上一件军人们常穿的刻花皮短衣,戴上一顶帽边下垂的大帽子,没有忘记在腰带上带着唐加西亚所能够塞进去的许多金币。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几分钟就做好了。他开始步行,出了城,没有被人认出,一直步行了一整夜和第二天整个上午,直到太阳的热力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为止。在他到达的第一座城里,他买了一匹马,参加了一支旅行商队,毫无困难地到达了萨拉戈萨。在那里他改名为唐璜卡拉斯科住了几天。唐加西亚在他动身的第二天离开萨拉曼卡,沿着另一条路也到了萨拉戈萨。他们在那并没有久住,匆匆忙忙地向柱子圣母1行了跪拜礼,也免不了偷看一下阿拉贡的美女2,然后每人雇了一个仆人,动身到巴塞罗那去;从那里他们乘船去契维塔韦基亚3。疲倦,晕船,新的景物以及唐璜天性轻浮,这一切集中起来使他很快就忘记了他留在身后的可怕景象。在几个月中间,两个朋友在意大利寻欢作乐,竟然忘却了他们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可是,他们手头渐渐拮据起来了,于是就伙同一群同国人,动身到德国去,这些同国人跟他们一样;勇敢有余,金钱不足。

    1萨拉戈萨的大教堂名为柱子圣母大教堂,相传圣母在一根柱子上显圣给圣雅克使徒看。

    2萨拉戈萨原来是阿拉贡王国的首都。

    3契维塔韦基亚是意大利沿地中海城市。梅里美想起这个城市,大概是因为斯当达尔在那里当过领事。

    到达布鲁塞尔以后,各人挑选自己喜欢的队长,参加连队。两个朋友想在唐曼努埃尔戈玛尔队长的连队里一试身手,首先因为这个队长是安达卢西亚人;其次因为据说他只要求他的兵士们勇敢。以及把武器擦得亮亮的,保存得好好的,至于纪律,他却很随便。

    队长见他们脸色很好,非常高兴,于是待他们很好,而且根据他们的爱好款待他们,换句话说,就是凡是有冒险的场合,都支使他们前去。命运对他们微笑,凡是同伴们遭到死亡的地方,他们去了,只受到一点伤,而且吸引了将军们的注意。在同一天,他们都升为下级军官——旗手。从这时起,他们有把握得到他们上级的敬重和友情,他们就说出真实姓名,同时恢复了他们惯常的生活,换句话说,白天赌博和喝酒,晚上去找漂亮女人唱情歌,因为冬天他们总驻扎在城里。他们得到了他们父母的宽恕,这一点只不过使他们稍微感动了一下,他们拿来派了大用处的倒是他们收到父母通过安特卫普1银行家们给他们的汇票。他们又年轻,又有钱,又勇敢,又泼辣,很快就获得了许多女人的欢心。我不把这一切一一叙述了,读者只要知道,他们每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子,只要能把她搞到手,任何方法都行。许诺、誓言,对这些无耻的浪子来说,只不过是儿戏;如果兄弟们或丈夫们对他们的行为有所指责的话,他们就用漂亮的剑术和冷酷无情的心来回答他们。

    1安特卫普,比利时城市。

    春天到来的时候战争又开始了。

    西班牙人遭到一次不幸的埋伏,戈玛尔队长受了致命伤。唐璜看见他倒了下来,奔过去扶住他,并且叫唤几个兵士过来抬他;可是那个忠厚的队长,集中他浑身所剩下的气力,对他说:

    “让我死在这里吧,我觉得我的末日到了。死在这里比死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好。别离开您的兵士,他们马上就够忙的了,因为我看见荷兰人向我们进攻了。——孩子们,”他又向聚拢来的兵士们说“团聚在你们的旗手周围,不要管我。”

    这时候唐加西亚来了,他问队长有没有什么遗愿要在他的死后执行。

    “在这种时刻,真见鬼,您要我想些什么呢?”

    他仿佛考虑了几分钟。

    “我很少想到死,”他继续说“我以为死不会来得那么快如果有个神父在我身边我也不会生气可是所有的教士都走了没有忏悔就死掉实在是痛苦的!”

    “这就是我的祈祷书,”唐加西亚拿着一瓶酒给他看“您勇敢点吧。”

    老军人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他没有注意到唐加西亚的开玩笑,可是旁边围着的老兵都十分气愤。

    “唐璜,”濒死的人说“您过来,我的孩子。您来吧,我认您做我的继承人。拿着这个钱袋,我所有的一切财产都在里面;我宁愿把它给您,也不愿留给那些被逐出教门的人。我只有一件事求您,就是请您为我的灵魂的安息,献几台弥撒。”

    唐璜紧握着他的手答应了他,而唐加西亚却低声对他说,一个弱者临死时所表达的意见,同他坐在一张堆满酒瓶的桌子旁边所发表的意见,有多么巨大的差别。几颗子弹在他们耳边的呼啸声,告诉他们荷兰人已经逼近了。兵士们重新排成队伍。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同戈玛尔队长告别,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有秩序地撤退。敌人人数众多,道路又被雨水冲垮,兵士们经过长途行军么后都感觉疲劳,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有秩序地撤退是相当困难的。可是荷兰人没能突破他们的阵线,黑夜来临以后就不再追赶,既没有夺得他们的一面军旗,除了伤兵,也没有抓到一个俘虏。

    晚上,两个朋友同几个军官坐在帐篷里,谈论着他们刚才的遭遇。他们埋怨当天的指挥官部署不当,还在事后发现应该怎样做法才对。然后大家又谈到死者和受伤的人。

    唐璜说:“对于戈玛尔队长,我会很久都怀念他。他是一个忠厚的军官,好同伴,对兵士来说是个真正的父亲。”

    “是的,”唐加西亚说“可是我得承认,我看见他为身边没有一个黑袍子1而苦恼,我觉得非常惊异。这只证明一件事:嘴巴上说说勇敢是容易的,行动上就难了。一个人能够嘲笑离得很远的危险,等到危险临近时他就脸色发青了。顺便问一句,唐璜,既然您是他的继承人,告诉我们他留给您的钱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唐璜第一次打开钱袋,看见里面大约有60个金币。

    1黑袍子指教士。

    “既然我们手里有钱,”唐加西亚说,他已经习惯于把朋友的钱袋视为是自己的“我们为什么不赌一场纸牌,反而为思念我们死去的朋友而哭泣呢?”

    大家都很赞成这个建议;他们去拿了几面鼓来,上面铺上一件斗篷,这样就构成了一张赌桌。唐璜先赌,唐加西亚在旁边当参谋;可是在下赌注以前唐璜从钱袋里取出10个金币,用手帕包着,放在口袋里。

    “见鬼!您把这些钱藏起来干什么?”唐加西亚嚷起来“一个军人竟攒起钱来!而且是在战斗的前夕!”

    “您知道,唐加西亚,这笔钱本来不是我的,是唐曼努埃尔遗赠给我的。这个遗赠,就像我们在萨拉曼卡所说的,是有条件的1遗赠。”

    1这几个字的原文是拉丁文。

    “该死的傻瓜!”唐加西亚喊道“真见鬼!我想他是想把这10个金币交给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教士吧。”

    “为什么不这样做?我答应过。”

    “闭嘴,看在穆罕默德的胡子上!您真让我为您害羞,我竟认不得您了。”

    赌博开始了;起初赌运很平均;不久唐璜的赌运肯定坏透了。唐加西亚想把赌运扳过来,亲自拿起纸牌,可是没有用,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所有的钱,连同戈玛尔队长的那50个金币,全都到了庄家手里。唐璜想去睡觉了,可是唐加西亚头脑发热,他扬言说他能翻本,把输掉的都赢回来。

    “算了吧,‘谨慎’先生,”他说“把您收藏得那么好的最后几个金币拿出来吧。我可以肯定这些金币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

    “您想一想,唐加西亚,我答应过了!”

    “来吧,来吧,您真是个孩子!现在还谈什么弥撒!队长如果活着,他宁愿去抢劫一座教堂,也不愿意赌纸牌不下注。”

    “给您5个金币,”唐璜说“不要一下子全押上去。”

    “不要手软!”唐加西亚说。他把5个金币全押在“老k”上面。他赢了,就把赌金连本带利全部押上,第二轮他输了。

    “把最后5个金币拿来!”他叫嚷着,气得脸都发青。唐璜提出反对意见,可是轻易地就被说服了;他让了步拿出4个金币来,这4个金币马上又同头几个的命运一样。唐加西亚把纸牌扔到庄家的鼻子底下,愤怒地站了起来。他对唐璜说“您总是运气好,您,我听说最后一个金币有很大的魔力会招来好运,您来吧。”

    唐璜起码也跟他同样气愤。他再也想不到什么弥撒,什么自己的誓言。他把最后一个金币押在“爱司”上,立刻就输掉了。

    “戈玛尔队长的灵魂见鬼去吧!”他喊起来“我相信他的钱是使过魔术的!”

    庄家问他们还赌不赌;他们口袋里已经没有钱,别人又不肯借钱给天天冒着脑袋开花危险的人,他们不得不离开赌桌,到饮酒客那里去寻找安慰。可怜的队长的灵魂已经被他们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几天以后,西班牙人得到了援军,重新发起进攻,又向前进发。他们越过他们以前打过仗的地方,死人还没有埋葬掉。唐加西亚和唐璜快马加鞭想避开那些死尸,因为死尸发出臭味和使人触目惊心。这时候一个走在他们前面的兵士看见壕沟里一具死尸就大喊了一声。他们走近来,认出那是戈玛尔队长。他的容貌已经差不多完全变了样。可怕的痉挛使他的口鼻歪曲和僵化了,证明他在临终时曾经受过剧烈的痛苦。唐璜虽然对这些景象已经习以为常,这时看见这具死尸双眼暗淡无光、充满血迹,似乎带着威胁的神气凝视着他,也禁不住哆嗦起来。他想起了可怜的队长的最后嘱咐,也想起了自己怎样忽略执行遗嘱。可是,他内心已充满了由习惯养成的冷酷无情,因此他不久就不再后悔,他很快叫人挖了一个坑来埋葬队长。恰巧当时有一个圣芳济会神父在那里,神父匆匆忙忙地念了一些经。死尸被洒了圣水,用石块和泥土埋了;兵士们继续赶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唐璜注意到有一个年老的火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好久以后,最后摸出了一个金币,他把金币给了神父,对神父说:

    “拿着这点钱给戈玛尔队长献几台弥撒吧。”

    那一天,唐璜显得异乎寻常地勇敢,他毫无顾虑地暴露在敌人的炮火前面,人们见了还以为他是存心想战死。

    “一个人口袋里没有一个钱就勇敢了,”他的同伴们说。

    戈玛尔队长死后不久,一个年轻的兵士作为新兵参加了唐璜和唐加西亚所在的连队;他的样子又果断,又无畏,可是性格阴郁而神秘。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同伙伴们喝酒或者赌博;他一连好几小时坐在连队驻所的板凳上,在那里观看苍蝇飞舞,或者玩弄他的火枪的扳机。兵士们都嘲笑他的老成持重,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谦逊人1在连队里他就是以这个名字出名,他的长官们甚至不用别的名字叫他。

    这场战役以贝尔根——奥普——祖姆2之围而告结束。这次围城,人所共知,是这场战争中死伤人数最多的,因为被围的人出尽全力防守。有一天晚上,两个朋友都在战壕里值班,战壕离城墙很近,在这里值班非常危险。被围的人经常出击,他们的火力很猛而且瞄得很准。

    1原文是西班牙文。

    2贝尔根——奥普——祖姆,荷兰城市。

    上半夜在继续不断的警报声中过去了;然后被围的人和围城的人都感到疲倦。双方都停止了射击,整个平原上笼罩着深沉的寂静,偶尔还有一两声稀落的枪声打破了寂静,无非是用来证明虽然不再进行战斗,但双方还是保持警惕。那时已到了清晨4点钟,这种时候守夜的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寒冷,还加上意气沮丧,这是由肉体疲劳和渴望睡眠而引起的。没有一个诚实的军人不承认身心处在这样的状态,会使人做出懦弱的举动,等到太阳升起以后,他就会对这种举动感到羞耻而脸红。

    “他妈的!”唐加西亚一边骂一边顿足取暖,把斗篷紧紧裹住身体“我觉得我骨头里的骨髓都冰冻了;我相信一个荷兰小孩拿一个啤酒瓶作为武器就能够打倒我。说真的,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一阵枪声竟然使我哆嗦起来。我!如果我是一个信徒,我又愿意的话,我就会把我所处的奇怪状态当作天主给我的一个警告。”

    所有在场的人,尤其是唐璜,听见他谈到天主都感到非常惊异,因为他从来不理会天主,如果他偶尔谈起,也只是为了加以嘲笑。他看见有几个人听见他说这些话时都微笑起来,一种虚荣心使他重新兴奋,他喊道:

    “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胆敢以为我害怕荷兰人,害怕天主或者魔鬼,因为等到我值勤的时候,我同他们都有些帐要清算!”

    “您不害怕荷兰人倒也罢了,可是对天主和另外一个1害怕他们倒是可以的,”一个有灰白小胡子的老队长说,他的剑旁边挂着一串念珠。

    1指魔鬼、为着忌讳不明说。

    “他们怎么能够害我?”唐加西亚问“打雷不会比新教徒的火枪打得更准。”

    “您不管您的灵魂了吗?”老队长听见他这句可怕的渎神的话,一边划十字一边说。

    “啊!我的灵魂首先,我得肯定我有一个。是谁告诉了我,说我有一个灵魂的呢?是那些教士们。灵魂的发明给他们带来了多么优厚的进益,使得人们毫不怀疑灵魂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就跟糕饼店老板制做果酱过来出售一样。”

    “唐加西亚,您没有好下场,”老队长说“这些话可不应该在战壕里说。”

    “不管在战壕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我怎样想就怎么说。可是我不说了,因为我的朋友唐璜头发直竖,已经快把他的帽子顶下来了。他不仅相信灵魂,并且还相信炼狱里的灵魂。”

    “我不是一个思想超凡脱俗的人,”唐璜笑着说“我有时真羡慕您对死后的事情毫不在乎;因为,即使您嘲笑我,我也不得不向您承认,有些时候人家告诉我关于阴司受罪的事,总使我产生一些可怕的幻想。”

    “魔鬼能力有限的最好证明,就是您今天还能够站在战壕里。先生们,请相信我,”唐加西亚拍着唐璜的肩膀继续说“如果真有魔鬼的话,他早已把这个孩子带走了。他虽然很年轻,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是一个真正的应该被逐出教门的人。他害过的女人和送进棺材的男人,比两个圣芳济会的修士和两个巴伦西亚的勇士所能做到的更多。”

    他还在说着话的时候,一下枪声从连接西班牙军营的战壕里发出,唐加西亚立刻把手掩住胸部,嘴里喊道:

    “我受伤了!”

    他晃了一下,几乎同时就跌倒在地。这时大家都看见有一个人逃走,可是天太黑,追赶他的人不久就不见了他的踪迹。

    唐加西亚受到的似乎是致命伤。枪是从很近的距离放的,里面装着好几颗子弹。可是这个顽固的浪子十分坚强,没有一分钟动摇。凡是叫他忏悔的人都被他赶走。他对唐璜说:“我死后只有一件事使我不快,这就是神父们会叫您相信我的死是天主的裁判。您一定要同意我的意见:一下枪击打死了一个兵士,这一定是个妒忌的家伙怀恨在心叫人暗杀了我。如果您抓到他,一定要把他吊得高高地绞死。听我说,唐璜,我在安特卫普有两个情妇,在布鲁塞尔有3个,还有些在别的地方,我已记不清了我的记忆力模糊了我把她们遗赠给您因为我实在没有更好的东西把我的剑也拿去吧最重要的不要忘记我教给您的一下出其不意的攻击永别了我不要几台弥撒,我只要我的同伴们在埋葬我以后,聚起来大吃大喝一顿。”

    这些话大体上就是他的遗言。关于天主,关于来世,他没有提及一个字,正如他在充满生命和活力的时候一样。他的嘴角带着微笑而死,虚荣心给了他足够的力量,使他能够把他扮演了许多的可憎角色一直扮演到底。“谦逊人”不见了。整个部队都确信他就是杀害唐加西亚的凶手,可是大家都猜不出他谋杀的动机何在。

    唐璜惋惜唐加西亚之死,更甚于惋惜丧失了一个兄弟。他称自己是个大傻瓜!他认为他的一切都亏了加西亚。是加西亚初步教会他生活的秘密,是加西亚把盖在他眼睛上的厚厚的鳞甲揭开了。“我认识他以前,我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问自己;他的自尊心对他说,他已经成为超过别人的人。总之,他认识这个无神论者以后事实上所养成的种种恶行,他都把它们看成善行,为此他,对加西亚非常感激,正如一个弟子感激他的师长一样。

    这个突然的死亡在他心中相当长时期地留下了悲伤的印象,使他在好几个月里改变了生活。可是慢慢地他又恢复了他的旧习惯,现在这些生活习惯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一件意外事件很难将它们改变。他又开始赌博、喝酒、追求女人、同丈夫们打架。每一天都有新的冒险。今天登上墙壁的缺口,明天爬上阳台;早上同丈夫斗剑,晚上和妓女共饮。

    在这样的放荡生活中,他得知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母亲只比他的父亲多活几天,以致他同时收到两个死亡的消息。管帐的人迎合他的意愿,劝他回到西班牙来认领长子世袭财产和他刚承受下来的巨大遗产。至于唐娜福丝塔的父亲唐阿索德奥赫之死,他早已得到了赦免,他把这件事视为已经完全结束。何况,他也想在更加广阔的天地活动。他想起了塞维利亚的种种欢乐,也想起了一定有无数美人只等他回来就一拥而至,任他挑选。因些他脱下了战袍,动身回到西班牙。他在马德里住了一些日子,以他衣服的华丽和刺枪技巧的高明在斗牛场上大出风头;他在马德里也搞到了一些女人,可是并没有在那里逗留多久。到达塞维利亚以后,他的豪华富贵使无论大小人物都为之目瞪口呆。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新节日,他宴请安达卢西亚的最美的妇女。每一天在他的华丽的宫殿里都有新的欢乐,新的饮宴。他成了一群浪子的国王,这些浪子对所有的人都横行霸道,不讲纪律,惟独对他则非常服从,这种盲目顺从在坏人的组织里太常见了。总之,没有一件放荡行为他不参加,而且一个不道德的有钱人不仅对他自己十分危险,他的榜样还能够带坏安达卢西亚的青年;这些青年把他捧到天上,拿他作为模仿的对象。毫无疑问,如果上天继续容许他这样胡闹下去,那就需要一场天火才能惩处塞维利亚的罪恶和放荡。唐璜生了一场病,卧床好几天,但是这几天并没有能够使他反省一下过去的胡作非为;恰恰相反,他只求医生快点给他恢复健康,以便他从事新的放荡生活。

    在康复期间,他开玩笑地列了一张表,把他诱惑过的女子和欺骗过的丈夫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这张表整齐地划分为两行。一行记载妇女的名字和她们的主要特征;另一行记载她们的丈夫姓名和职业。他费了好大的精神回想所有这些可怜的妇女的名字,应该相信这张名单很不齐全。有一天,他把名单拿给来访问他的一个朋友看;由于在意大利,他受过一个女子的宠爱,这个女子有胆量自夸曾经当过教皇的情妇,因此他的名单上就把她列为第一名,教皇的名字则记载在丈夫栏中。接下去是一位当今的王上,然后是些公爵,侯爵,直到最后是些手工艺人。

    “亲爱的,请看,”他对朋友说“请看吧,谁也不能逃过我的掌心,从教皇直到鞋匠,没有一个阶级不向我献出他们应承担的一份。”

    这个朋友的名字叫唐托里比奥,他仔细研究了那张名单,然后把名单交还给他,带着胜利的口吻对他说:

    “这名单不完全!”

    “怎么!不完全?丈夫的名字栏里漏了谁了?”

    “漏了天主,”唐托里比奥回答。

    “天主?这倒是真的,还少一个修道女。他妈的!我感谢你告诉我。好吧!我用贵族的名誉向你保证,在一个月以内天主的名字就要出现在我的表上,在教皇阁下的名字前面,而且我要请你在这里同一位修女一起吃夜宵。塞维利亚的哪一所修道院里有漂亮的修女?”

    几天以后,唐璜发动了进攻。他开始到女修道院的教堂里走动,跪在贴近格子栏干的地方,这格子栏干就是把天主的妻子们同其余的信徒隔开的。他在那里大胆地张望那些羞怯的处女,仿佛一头狼走进了羊栏,正在那里挑选最肥的母羊来首先吞食一样。不久他就在玫瑰圣母教堂看中了一位年轻的修女,这位修女艳丽动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流露在她容貌上的一种哀伤的神气。她从来不把眼睛抬起,也不左顾右盼;她仿佛全部被面前所举行的神秘仪式吸引了。她的嘴唇轻轻地嚅动着,很明显她比她的女伴们更热心、更虔诚地在祈祷。她的模样儿勾起了唐璜对过去的回忆。他仿佛在别的地方看见过这个女人,可是他记不起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有多少人像或多或少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以致他不可能不把它们混淆起来。他一连两天回到这所教堂,总是跪在格子栏杆附近,但是没法子使阿加塔嬷嬷抬起眼睛。他打听出了她的名字就叫做阿加塔嬷嬷。

    她的处境和她的羞耻心把她保卫得严严密密,要把她弄到手有很大的困难,这更加刺激了唐璜的欲望。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困难的一点,就是使她注意他。他的虚荣心使他确信,只要他能够吸引阿加塔嬷嬷的注意,他就是赢得了一大半胜利。他大胆采用了下述的方法来迫使这个美丽的姑娘抬起眼睛:他尽量跪在她附近,趁着神父高举圣体人人都匐伏下来的机会,他把手从栏杆的格子里伸过去,把带来的一瓶香水洒在阿加塔嬷嬷的面前。突然散发出来的刺鼻香味迫使年轻的修女抬起头来;由于唐璜正好跪在她的对面,她不可能看不见他。起初她脸上显出无限惊异,接着她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她低声地叫喊了一声,就昏倒在石板上。她的女伴赶忙围过来,把她扶回她的单人房间。唐璜满心高兴地走出教堂,心里想:这个修女真可爱;可是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大概早已列在我的名单上面!

    第二天,他准时在弥撒时间到达格子栏杆旁边;可是阿加塔嬷嬷不在她通常的第一排修女的位子上;相反,她差不多躲到她女伴们的后面。可是唐璜注意她经常在偷看他。他由此得出结论说这对他的爱情是个好兆头。“这小东西害怕我,”他想“她过了不久就会驯服下来的。”弥撒完毕以后,他注意到她要去忏悔室;可是她必须经过栏杆才能到达忏悔室,她走过时仿佛出于大意,把念珠掉了下来。唐璜太富有经验,他不相信这是大意的结果。起初他想,他把这串念珠拿到手对他很重要;可是他在栏杆的另一边,要捡起这串念珠必须等所有的人都走出教堂以后才行。为着等待这时刻的到来,他背靠着一根柱子,装出默想的姿态,一只手遮住眼睛,手指微微张开,使他能够把阿加塔嬷嬷的一举一动看得完完全全,清清楚楚。谁看见他这样子都会以为他是一个好基督徒,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虔诚的默想中。

    修女走出忏悔室,走了几步,准备走进修道院;可是她不久就发现——或者不如说她假装着发现——她的念珠丢了。她向四周张望,发觉念珠在栏杆附近。她走回来捡念珠。在这一刹那间,唐璜发现有一样白色的东西在栏杆下面塞过来,那是一张折成4页的小纸片。修女马上就走出去了。

    这个浪子想不到那么快就得到成功,不禁大为惊讶,同时也很惋惜没有遇到更多的困难。这种心情就如同一个猎人追赶一只鹿,以为要经过长途而艰难的奔逐才能到手,突然间那只鹿还没有真正奔出去就倒下来了,使猎人失去了追逐的乐趣和功劳,不免大为惋惜。不过他还是很快地捡起那张纸片,走出教堂以便无拘无束地阅读它。下面就是纸片的内容:

    是您吗,唐璜?您真的没有忘记我吗?我太不幸了,不过我已经开始适应我的命运。可是现在我却要变成百倍的不幸。我应该恨您您使我的父亲流了血可是我既不能恨您,也不能忘记您。可怜我吧。再也不要到这所教堂里来了;您使我太痛苦了。永别了,永别了,我在尘世上已经是死了的人。

    特雷莎

    “啊!原来是特雷西塔1!”唐璜心里想“我早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接着他把纸片再念一遍“‘我应该恨您’这就是说:我爱你。‘您使我的父亲流了血!’奇梅娜对罗德里格2说过同样的话‘再也不要到这所教堂里来了’,这就是说:明天我在这儿等你。非常好!她是我的人了。”

    他要为这件事而设晚宴。

    1特雷西塔是特雷莎的爱称。

    2奇梅娜和罗德里格是高乃依的悲剧熙德中的男女主角:罗德里格杀死了奇梅娜的父亲,奇梅娜仍然爱罗德里格。

    第二天,他准时来到教堂,口袋里放着一封写好的信;可是他十分惊异地发现阿加塔嬷嬷始终没有来。他觉得那天的弥撒比过去任何一次弥撒都长。他愤怒万分,对特雷莎的小心谨慎咒骂了100次以后,便走到瓜达尔基维尔河边散步,想找出一个方法,以下就是他想到的方法。

    玫瑰圣母修道院在塞维利亚的修道院中,以该院嬷嬷制造的蜜饯味道鲜美出名。他走到接待室,向守门的修女说要买蜜饯,叫她把修道院出售的所有蜜饯的货单给他看。

    “你们没有马拉尼亚式柠檬吗?”他用非常自然的神气问。

    “马拉尼亚式柠檬吗,阁下?这是头一次我听到这种蜜饯。”

    “这种蜜饯最时行也没有了,我奇怪像你们这样的修道院为什么不大量制造。”

    “马拉尼亚式柠檬吗?”

    “不错,是马拉尼亚式,”唐璜重复说了一句,逐个字都说清楚“你们的修女当中不可能没有人懂得这种蜜饯的制法。我请您查问一下这些嬷嬷,看看有谁知道这种蜜饯。明天我再来。”

    几分钟以后整个修道院里都谈论着马拉尼亚式柠檬。制造蜜饯的能手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蜜饯。只有阿加塔嬷嬷知道配方。要在普通柠檬里加上稀释的玫瑰露,紫罗兰,等等,然后阿加塔嬷嬷把全部制造过程都承担下来。唐璜第二天再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一罐马拉尼亚式柠檬;实际上这只是一种非常难吃的混合物;可是在罐头的盖子下面,却有一封特雷莎亲笔写的短信。在信里她又重新恳求他放弃她,忘记她。可怜的姑娘在自己欺骗自己。宗教信仰,孝道和爱情,在这个不幸的女子心中斗争,可是不难看出,爱情成了战胜者。第二天,唐璜派了他的一个侍童到修道院里来,捧着一箱子柠檬拿来制蜜钱,尤其叮嘱要制造昨天被买走那些蜜饯的那位嬷嬷亲手制造。在箱底,巧妙地藏着一封回答特雷莎的信。他给她写道:“我十分不幸。这是命运在指挥我的手臂动作。自从经过那不吉利的一夜以后,我一直在想念你。我不敢盼望你不恨我。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你。请你不要对我提起你当修女时发过的誓言。你在把你献给祭坛以前,原来是属于我的。你没有权利处分你已经属于我的那颗心我来要求你还给我比我的生命更宝贵的宝贝。我得不到你我就死。明天我到接待室要求见你。我在未通知以前不敢前来。我怕你的惊骇不安会把我们暴露。用勇气把你自己武装起来吧。告诉我守门的修女能不能收买。”

    两滴水巧妙地滴在信纸上,就算是写的时候流在纸上的眼泪。

    几个钟头以后,修道院的园丁带来了回音,并且说愿意做他们的中间人。看门的修女是不可能收买的;阿加塔嬷嬷同意下楼到接待室来见他,可是会见的目的只是互相道个永别。

    可怜的特雷莎半死不活的在接待室里出现。她不得不两只手扶着栏杆以防跌倒。唐璜不动声色,十分平静,很有兴味地欣赏着他给她造成的不安。起初,为了欺骗守门的修女,他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跟特雷莎谈起她的在萨拉曼卡的朋友,这些朋友托他向她致意。然后,利用看门的修女走开的一刹那间,他很快地轻声对特雷莎说:

    “我已经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从这里救出来。即使要放火烧修道院,我也在所不惜,我什么也不愿听。你是属于我的。在几天之内你就要成为我的人,办不到我宁愿死;可是有许多人要陪我一起死。”

    看门的修女走过来了。唐娜特雷莎觉得喉咙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唐璜却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谈到蜜饯,谈起修女们的针线活,而且答应守门的修女给她送来罗马祝福过的念珠,还答应送一件织锦的袍子给玫瑰圣母,使这位本修道院的主保圣人可以在她的节日那天穿上。经过半小时这样的谈话以后,他带着尊敬而严肃的神情向特雷莎行礼,离开了她,让她处在难以形容的激动和绝望状态中。她奔回自己的单人房间,关上房门,她的手比她的舌头更听话,她用手写了一封长信。信里又是责备,又是恳求,又是痛恨。可是她不能不承认她心里还爱着他。她原谅自己的这个错误,因为她想她只要不答应她情夫的请求,就是抵偿了这个罪过。园丁负责传递这些罪恶的信件,过了不久就带回来复信。唐璜始终威胁着要采取暴力手段。他手下有100个勇士为他服务。渎圣罪吓不倒他。只要他能够再一次把他的情妇搂在怀里,即使去死他也乐意。这个习惯于向她所爱的人让步的软弱的女孩还能做什么呢?她整夜整夜哭泣,白天她也不能祈祷,唐璜的形象到处追随着她;甚至,她跟着女伴们去敬神的时候,她的身体机械地做着祈祷的姿势,可是她的心却完全想着她那不祥的爱情。

    过了几天,她再也没有能力抵抗了。她告诉唐璜她准备接受一切。她觉得自己反正是完了,她心想,既然总是一死,宁愿在死前有一段幸福的时间。唐璜快活到了顶点,准备好一切把她拐走。他选择了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园丁将带给特雷莎一张丝绸的梯绳,使她可以越过修道院的围墙。一个装着市民服装的包袱必须藏在花园的约定地点,因为不可能穿着修女服装在街上走。唐璜在墙脚下等她。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放着一辆用几匹精壮的骡子拉着的轿车,这辆车子很快就可以把她带到一间乡下别墅。她在那里可以不受任何追捕,安逸而幸福地同她的情人一起生活。这就是唐璜亲自拟好的计划。他定做了适当的服装,试过那条绳梯,还附加一张怎样结扎绳梯的说明;总之,凡是可以保证他事情成功的一切,他都没有忽视。园丁很可靠,他保持忠诚可以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所以对他可以放心。此外,唐璜还采取了措施,要在拐走特雷莎的第二天晚上就把园丁杀掉。看来这件阴谋组织得如此巧妙,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使它失败。

    为着避免嫌疑,唐璜在确定诱拐日子的前两天就到马拉尼亚古堡去了。他在这古堡中度过了他童年时期的大部分光阴,可是自从他回到塞维利亚以后,他还没有进去过。黄昏时分他到了那里。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一顿好夜宵,接着他让人替他脱了衣服,上了床。他在卧房里点燃了两盏大烛灯,桌子上放着一本黄色小说书。他看了几页以后,觉得将要入睡,就合上书,熄灭了其中一盏烛灯。在熄灭第二盏烛灯之前,他无意之中在卧房里到处张望,突然间他在卧床的壁凹处看见了那幅画着炼狱的痛苦的图画,这幅图画是他在孩提时代经常凝视的。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个被一条蛇咬啮着五脏的人身上,虽然这景象现在使他比过去更害怕,可是他的视线仍然无法挪开。同时他想起了戈玛尔队长的容貌,想起了死亡在他的脸上留下可怕的歪嘴扭鼻的样子。这个回忆使他不寒而栗,毛发直竖。可是他鼓足勇气,熄灭了最后一根蜡烛,希望黑暗可以解除这些丑恶的图象所给他的烦扰。谁知黑暗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慎。他的眼睛始终望着他所看不见的图画;他对图画太熟悉了,那幅画就像大白天一样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印象里。有时他甚至觉得画里的人像发出亮光,明亮起来,仿佛画家所画的炼狱里的火是真正的火焰似的。最后,他激动得不得不大声叫喊家人来搬掉那幅使他这样害怕的图画。家人们走进他的卧室以后,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他认为如果家人们知道他害怕一幅图画,就会耻笑他。因此他只能用最自然的声调对他们说:把蜡烛点起来,然后让他单独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接着他开始看书;可是只有他的眼睛在看,他的心思却在那幅图画上。他处在难以形容的不安宁状态,整夜没有合眼。

    天一亮,他就赶紧起来出外打猎。体育锻炼和早晨的新鲜空气使他逐渐安静下来,他回到古堡的时候,那幅画所引起的印象已经消失。他坐下来吃饭,喝了很多酒。他上床睡觉的时候神志已经有点不清。他下令在另一间房里准备了一张床,当然他不会把那幅画也叫搬过去;可是那幅画在他的脑子里的印象深刻有力,使他在那天夜里又失眠了一段时间。

    不过这些恐怖并没有使他对过去的生活感到后悔。他仍然想着他计划中的诱拐;他对家人们作好各种必要的嘱咐后,自己单独一个人回到塞维利亚。他趁白天大热的时候走,以便于晚间到达。实际上他到达德尔略罗塔楼附近的时候天已黑了,他的一个家人在那里等他。他把马交给家人,问清楚轿车和骡子是否都准备好了。按照他的命令车子和骡子应该在一条街里等待,这条街既要靠近修道院,使他和特雷莎能够步行到达那里;又要离修道院不太近,以免遇到夜巡队时引起怀疑。一切都准备就绪,他的命令一字一句都执行无误。他发觉他还要等待一小时才能向特雷莎发出约定的信号。他的家人把一件褐色的大斗篷披在他的肩上,他就单独一人从特里亚纳门走进塞维利亚,把斗篷遮着脸面,以免被人认出。炎热的天气和疲劳迫使他坐在一条荒无人迹的街道的一张凳子上。他在那里想起什么歌儿就吹起口哨或者哼着什么歌儿。他不时看看表,难熬地发觉时针并不随他的焦急心情而走得快点突然间一阵庄严的哀乐叩击他的耳膜。他起先只听出是教堂举行丧礼时的歌声。过了一会儿一队宗教队伍从街角上转弯,一直朝他走过来。长长的两排悔罪人拿着点燃着的蜡烛前导,后面跟着一个盖上了黑丝绒的棺材,由几个身穿古式服装的人抬着,这些人都有白胡子,身边都佩着剑。最后又是两行穿着孝服的悔罪人手里拿蜡烛,像开头的那两排人一样。整个队伍缓慢地、庄严地前进。听不见石板地上有脚步声,简直可以说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在飘荡着前进,而不是在行走。他们的袍子和斗篷上面又长又僵硬的褶缝,就像大理石像的衣服那样僵直不动。

    看见这个景象,唐璜首先的反应是厌恶,就像一个专门讲究享乐的人听见死字就产生厌恶一样。他站起身,想远远走开,可是悔罪人数目众多,整个队伍又十分华丽,使他觉得惊讶而且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队伍向着邻近的一个教堂走去,教堂的门正在哗啦哗啦地打开。唐璜拉了拉一个拿蜡烛的人的衣袖,很有礼貌地问他,他们埋葬的是什么人。悔罪人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就像一个刚得过一场又长又重的病的人一样。他用一种阴惨惨的声音回答:

    “他是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

    这个奇怪的回答使唐璜的毛发直竖;可是片刻之后他就恢复了冷静,开始微笑。

    他想:“我听错了,或者这老头子弄错了。”

    他与队伍同时走进教堂。丧歌又唱起来了,还有嘹亮的大风琴伴奏;穿着丧袍的教士们唱起深渊的呼唤1。尽管他努力保持镇静,唐璜还是觉得浑身的血液在凝固。他走到另一个悔罪人面前,问他:

    “你们埋葬的是谁?”

    “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那个悔罪人用空洞而可怕的声音回答。唐璜马上靠在一根柱子上以免跌倒。他觉得他浑身瘫软,已经失去了勇气。可是仪式仍然继续进行,教堂的圆顶更把大风琴的声响和可怕的愤怒的日子2的歌声扩大。唐璜仿佛听见了最后审判日天使们合唱的歌声。最后,他振作精神抓住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教士的手。这手冰冷得像大理石一样。

    1这是天主教为死人举行仪式时,拉丁祈祷文的开头一句:直译是:“我从地底向你呼唤。”

    2愤怒的日子即最后审判日,天主教的赞美诗。

    “看在天主份上,神父!”他喊道“你们在这儿为谁祈祷,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为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祈祷,”教士回答,同时带着痛苦的表情凝视着他“我们为他的灵魂祈祷,他的灵魂犯了大罪,我们原来是炼狱里的灵魂,被他的母亲用弥撒和祈祷从炼狱的火焰中救了出来。我们把欠母亲的债还给儿子;可是这次弥撒是最后一次准许我们为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奉献的弥撒了。”

    这时候教堂的钟敲了一下;这是约定诱拐特雷莎的时刻。

    “时间到了!”一个声音从教堂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嚷起来“时间到了!他落到我们手里了吗?”

    唐璜回过头来,看见一幕可怕的幽灵出现景象。唐加西亚,脸色苍白,血迹斑斑,同戈玛尔队长一齐走过来,队长的眼耳鼻嘴仍然可怕地歪扭着。他们一起向棺材走去,唐加西亚猛力把棺材盖掀翻在地,嘴里继续说着:

    “他落到我们手里了吗?”这时一条巨大的蟒蛇在他后面站起来,比他高出一公尺多,仿佛马上就要扑向棺材唐璜叫了一声:“耶稣!”就昏倒在石阶上。

    夜已经很深,夜巡队经过,发现一个男子动也不动地躺在一座教堂的门口。警官们走过来,以为这是一个被暗杀的人的尸首。他们马上认出那是德马拉尼亚伯爵,他们把凉水倒在他的脸上想把他弄醒;可是,发现他没有恢复知觉,就把他抬回他的家里。有些人说他喝醉了,别的人说他被一个妒忌的丈夫揍了一顿。在塞利维亚没有人——起码没有一个正派的人——欢喜他,各人都有各人的说法。一个人祝福那根把他打昏的棍子,另一个人问要喝多少瓶酒才能使他动也不动地躺倒。唐璜的家人从警官手里接过他们的主人,赶快奔去找外科医生。医生给他放了很多血,没有多久他便恢复了知觉。起初他说一些毫不连贯的话,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喊声,夹杂着呜咽和呻吟。慢慢地他仿佛专心一意在端详着周围的事物。然后他问他在哪儿;戈玛尔队长、唐加西亚和那队队伍怎样了。他的家人以为他疯了。可是在喝了一点活血药以后,他叫人拿来一个十字架,在上面吻了相当时间,并且泪流如注。接着他命人请一位忏悔神父来。

    人人都感到惊讶,因为他的不肯敬神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家人叫了好几个教士,他们都拒绝到他这儿来,以为他要跟他们开恶毒的玩笑。最后,一个多米尼克教派1的神父答应见他。大家让唐璜和神父单独在一起,唐璜扑倒在神父脚下,把他看见的幻象告诉神父;然后他开始忏悔。每讲述他的一件罪恶,他就停下来问一声:一个像他这样的罪孽深重的人,是否可能得到上天的宽恕。神父回答说天主的仁慈是无限的。在劝告他继续坚持悔过,并且给了他宗教从不拒绝给重罪人的那种安慰以后,神父告辞走了,答应晚上再来。唐璜整个白天都在祈祷。等到那个多米尼克会的神父再来的时候,唐璜向他宣布;他决定离开他做过不知多少坏事的尘世,到修道院去补赎他所犯过的大罪。教士受了他眼泪的感动,尽量鼓励他,同时为了考验他的勇气是否能跟他的决心一致,他把修道院的严峻生活描绘得非常可怕。可是他每描述一件苦行,唐璜就叫喊说这不算什么,他应该得到更苦一点的待遇。

    1多米尼克教派是由西班牙圣人多米尼克德古斯曼(1170—1220)于1206年创立的教派。

    第二天,他把一半财产送给他的穷亲戚;另外用一部分来创办一所医院,建造一所教堂;他把大笔金钱送给穷人,为炼狱里的灵魂奉献了无数台弥撒,尤其是奉献给戈玛尔队长和那些在决斗中死在他手下的可怜人。最后他召集他所有的朋友,当着他们的面谴责自己在这么长的时间内给他们作出多次坏榜样;极其沉痛地向他们述说他过去的行为使他产生的后悔,以及他对将来胆敢怀抱的希望。这些浪子中有几个受到了感动,改过了;另外几个坚决不改的,带着冷嘲离开了他。

    在进入他选定做隐遁所的修道院以前,唐璜写了封信给唐娜特雷莎。他向她供认他的可耻的计划,把自己的一生和他的转变告诉她,请求她宽恕他,要她把他作为前车之鉴,尽力设法在悔过中使灵魂得救。他把这封信的内容给多米尼克会教士看过以后,就把信交给他。

    可怜的特雷莎在修道院的花园里等待相约的暗号等了好久;经过几小时难以形容的焦躁不安以后,看见天已快亮,她只好回到她的单人房间,心里感到无限痛苦。她把唐璜的不来归结为千种理由,可是全都不是事实。几天就这样过去了,她一点得不到他的消息,他也没有托人带来片言只语来减轻她的失望。最后,那个神父同修道院的女院长商谈以后,获准同她见面,他把已经悔过的诱拐者的信转交给她。她读着信的时候,只见她额头上布满大滴的汗珠,脸色一会儿像火那样红,一会儿又像死人那么苍白。可是她仍然有勇气把信念完。于是多米尼克神父尽力对她描绘唐璜的忏悔,祝贺她逃脱了可怕的危险,如果不是上天进行明显的干预,这个危险正在等待着他们两个呢。可是,不论神父怎么劝说,唐娜特雷莎只是叫喊:“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怜的姑娘发起高烧,医术和宗教对她都无济于事。她拒绝前者,对后者丝毫听不进去。几天以后她死了,临死时一再重复说:“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唐璜穿起了见习修士的制服,表明他的转变是诚心诚意的。他对任何苦行,任何悔罪的处罚,都认为太轻;修道院的院长经常不得不命令他减轻对肉体的折磨。他告诉他无限制地折磨肉体要缩短他的生命,而事实上长期忍受轻度的苦行,比消灭生命一次结束全部悔罪的处罚,需要有更大的勇气。见习修士的期限届满以后,唐璜发了终身修行的誓言,取名为安布罗西奥修士,继续用他严峻的生活习惯和强烈的信心来感化整个修道院。他穿一件褐色粗呢袍子,底下贴身穿一件马鬃毛制的苦行服;一个狭窄的箱子,比他的身体还短一点,就是他的床。他吃的全部食物,就是在水里煮熟的蔬菜,只有在节日,由修道院院长特别下命令,他才同意吃面包,他夜里大多数时间醒着不眠,或者用来祈祷,两臂伸直成十字形;总之,他现在成为这个虔诚的集体的样板,就像在过去他是他同年龄的浪子们的典型一样。塞维利亚发生了传染病,这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能够把他的转变给他带来的新道德付诸实践。病人被收容在他创办的医院里;他照顾穷人,整天在他们的床边,劝告、鼓励、安慰他们。传染病十分危险,连死人都没有人愿意去埋葬,即使花钱雇人也雇不着。唐璜自告奋勇担任这项工作;他走进被人家抛弃的住宅,埋葬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这些尸首往往放在那里已经好几天。到处人们都祝福他;由于在这场可怕的流行病中,他从来不生病,有些轻信的人就说,天主又为他创造了一个新的奇迹。

    唐璜,或者安布罗西奥修士,就这样在修道院里住了几年,他的生活只是一连串从不间断的敬神和苦行。过去的生活经常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可是他的悔恨已经由于他的转变使良心得到安定而有所减轻。

    有一天,中午过后,正是炎热炙人的时候,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遵照习惯在午睡休息,只有安布罗西奥修士一个人在花园里劳动;他光着脑袋,顶着太阳,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悔罪处罚之一。他弯着腰,拿着锄头,突然看见一个人的影子停在他的身边。他以为是一个修士下楼来到花园,就一面继续劳动一面念了一段圣母经来向他致敬。可是那人并没有回答。他对这个动也不动的人影觉得惊奇,就抬起眼睛,看见他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披着一件拖地的斗篷,半边脸被一顶帽子遮住,帽子上饰着一根半黑半白的羽毛。这个汉子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恶意的快活和极端的轻蔑。他们两人互相凝视了几分钟。最后,那个陌生人走上前一步,抬起帽子露出脸来,对唐璜说:

    “您认得我吗?”

    唐璜更加仔细地打量他,可是不认识他。

    “您还记得贝尔根——奥普——祖姆之围吗?”陌生人问“您忘记了一个绰号‘谦逊人’的兵士吗?”

    唐璜打了一个寒噤。陌生人冷酷地继续说:

    “一个绰号‘谦逊人’的兵士、他一枪打死了您的可敬的朋友唐加西亚,而其实枪口是瞄准您的,您忘记了吗?‘谦逊人’就是我!我还有一个名字,唐璜,我叫做唐佩德罗德奥赫达;我是唐阿隆索德奥赫达的儿子,他被您杀死了;——我是唐娜福丝塔德奥赫达的兄弟,她也被您杀死了;——我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的兄弟,她也被您杀死了。”

    “大哥,”唐璜跪在他的面前说“我是一个满身罪孽的下贱人。为了赎我的罪我才穿上了这套制服,抛绝尘世,如果有什么法子使我获得您的宽恕,请您告诉我吧。只要您不诅咒我,任何残酷的处罚都不能使我害怕。”

    唐佩德罗苦笑起来。

    “丢下您的虚伪吧,德马拉尼亚老爷;我绝不饶恕。至于我的诅咒,那是您自己招来的。可是我没有耐心等待这些诅咒产生效果。我带来了一些比诅咒更容易见效的东西。”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扔掉斗篷,露出他拿着两柄决斗用的长剑。他从剑鞘里拔出两柄剑身,插到地上。

    “挑选吧,唐璜,”他说“人家说您是一个伟大的剑客,我也自命击剑的本领高强。看看您有多大本事吧。”

    唐璜划了一个十字,说:

    “大哥,您忘记我发过的誓言了。我再也不是您认识的唐璜了,我是安布罗西奥修士。”

    “好吧!安布罗西奥修士,您是我的仇人,不管您叫什么名字,我总恨您,我要在您身上报仇。”

    唐璜又在他面前跪下来。

    “如果您要的是我的生命,大哥,您就拿去吧。您爱怎样惩罚我就怎样惩罚我吧。”

    “虚伪的懦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如果我想把你当作一条疯狗那样杀死,我还费心把这些武器带来干什么?快点,选择你要哪一柄,保卫你自己的性命吧。”

    “我跟您再说一遍,大哥,我不能够决斗,可是我可以死。”“卑鄙!”唐佩德罗愤怒地叫喊“人家告诉我你很有勇气。

    我看你只是一个下贱的胆小鬼!”

    “勇气?大哥!我请求天主给我勇气使我不致陷于绝望,如果没有天主的帮助,只要想起我的罪恶,就足够使我陷入绝望中了。再见吧,大哥;我走了,因为我看得很清楚我在这里惹您生气。只希望总有一天您会认为我的忏悔是真诚的,如同事实上它是真诚的一样!”

    他走了几步准备离开花园,这时候佩德罗抓住他的衣袖叫他停下。

    “不是您就是我,”他嚷道,”不能活着走出这座花园。在这两柄剑中您拿一柄,因为我宁愿下地狱也不相信您那些无病呻吟的话中的任何一句!”

    唐璜向他投以一个恳求的眼光,又迈步想走;可是唐佩德罗使劲抓着他,他揪住他的领口:

    “无耻的杀人犯,你以为你逃脱得了我的掌心吗?不!我要撕破你的虚伪的袍子,这袍子下面隐藏着魔鬼的有偶蹄的脚1,那时候,你也许有足够的勇气来同我决斗了。”

    1据传说,魔鬼的脚同某些反刍动物的脚一样,是偶蹄。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粗暴地把唐璜推到墙上。

    “佩德罗德奥赫达阁下,”唐璜喊道:“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杀死我,我不会同您决斗!”说完他抱着胳膊凝视着唐佩德罗,神情平静,虽然有点自负。

    “是的,我要杀死你,卑鄙的家伙!可是你既然是懦夫,首先我得按照懦夫那样对待你。”他给了他一下耳光,这是唐璜头一次受到的耳光。唐璜的脸马上变成绯红色。年青时代的傲慢和气愤重新进入了他的灵魂。他二话不说,抢过去抓住了其中一柄剑,唐佩德罗抓住了另外一柄,立刻作出防守姿势。两个人激烈地互相攻击,也以同样的激烈程度各自防守。唐佩德罗的剑插进唐璜的粗呢袍子,朝身体旁边滑过去,没有伤着他,而唐璜的剑却一直刺进对方的胸膛,深入到剑柄。唐佩德罗马上就断了气。唐璜看见敌手倒在他的脚下,立刻停下来带着痴呆的神气动也不动地瞧了他一会儿。慢慢地,他神志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的新罪孽的严重性。他赶忙扑向死尸,用尽方法想使死尸复活。可是他见过太多的伤口,一瞥就肯定这是个致命伤。染满鲜血的剑就在他的脚下,似乎在呼唤他用来惩罚自己;可是,他很快就排斥了魔鬼的这个新的诱惑1向着院长奔去,慌慌张张地冲进了院长的房间。他跪倒在院长脚下,一边痛哭一边把这可怕的一幕告诉院长。起初院长不相信他的话;院长的第一个想法以为这是安布罗西奥修士强加给自己过于严重的苦行使他丧失了理智。可是唐璜的袍子和双手都沾满了鲜血,使他再也不能长时间怀疑这个可怕的现实。院长是一个富有机智的人。他马上明白这件丑事一旦在公众间传播,一定会反过来影响修道院。没有人亲眼目睹这场决斗,他设法全部隐瞒,甚至对修道院的人们也隐瞒。他命令唐璜跟着他,两个人一起把死尸抬到一间地下室,上了锁,拿掉了钥匙。然后他把唐璜关在房间里,自己出去通知市长。

    1按照天主教教规,自杀是一个严重的罪行,死后灵魂直接落入地狱。

    人们也许觉得奇怪,唐佩德罗已经试过暗中杀害唐璜而没有成功,他竟然不想进行第二次暗杀,反而想用相同的武器进行决斗来除掉他的敌手,这是为什么?原来这是他的一个阴险的复仇计划。他听说唐璜的严峻的苦行,唐璜的圣洁名声传播得那么广泛,唐佩德罗深信如果他暗杀了唐璜,他会直接把他送到天堂。他希望能刺激唐璜,逼使唐璜决斗,把他在重大罪孽中杀死,使他同时失掉肉体和灵魂。我们已经看到这个恶毒的计划反而害了它的制造者。

    把事情平息下去并不困难。市长同修道院院长彼此商妥转移嫌疑。别的修道士以为死者同一个不知名的绅士决斗受伤,被抬到修道院里来,不久就在修道院里断了气。至于唐璜,我不必多费笔墨去描绘他的良心责备和他的后悔。他十分快活地完成院长给他的处罚。在他今后的整整一生中,他保存着他刺杀唐佩德罗的那柄剑,把它挂在床脚,每逢他见到这柄剑总要为唐佩德罗的灵魂,以及他的家里人的灵魂祈祷。为了抑制一下唐璜心内还残留着的那一点世俗的傲气,院长命令他每天早上去见修道院的厨师,让厨师打他一下耳光。被打之后,安布罗西奥修士从来不忘记还递上另一面脸颊,并且还向厨师道谢他这样侮辱他。他在修道院又生活了10年,他的悔罪苦行从来没有为青年时期的爱好有所反复而中断过。他死的时候被崇敬为圣人,连那些知道他早期荒唐生活的人也是这样崇敬他。临死时他要求给他一个恩典,就是把他埋葬在教堂的门槛下面,可以让每个人进来的时候把他踩在脚下。他还要求在他的坟上刻上这样的铭文:“这里长眠着曾在世上活过的最坏的人。”可是人们认为把他由于过分谦逊而口授的遗命全部执行,是不适当的。于是人们把他埋葬在他所建造的圣堂里面的主祭坛附近。不过人们也确实在他的遗体上面盖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他口授的铭文;可是人们加上一段,叙述他的转变,并且加以赞美。他创立的医院,尤其是埋葬他的圣堂,每天都有路经塞维利亚的旅客去访问。穆里略1把他的好几幅杰作拿来装饰这个圣堂。现在我们在苏尔特元帅2的画廊里欣赏到的名画:浪子回家和杰里科3的圣水盘,过去是装饰着唐璜创办的仁爱医院的墙壁的。

    1穆里略(1617—1682):西班牙画家,生于塞维利亚,作品有宗教画和描绘现实生活的绘画。

    2苏尔特(1769—1851),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将军,曾征服西班牙,所以西班牙的名画有的在他的酒廊里。

    3杰里科是巴勒斯坦的城市,离耶路撒冷23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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