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这座雕像对于我们亲切而又仁慈,
因为她是那样的像一个人啊!
——律襄:喜欢说谎的人
我走下加尼果的最后一个小丘,虽然太阳早已落下,我还看得出平野上的小城伊尔的房屋;我正朝着这小城走去。“你晓得,”我对昨天起便给我作着向导的加塔罗涅人说“你一定晓得柏雷阿拉德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吧?”
“岂止晓得!”他叫道“,我认识他的房子像认识我自己的一样呢;如果天不这样黑的话,我会指给你看的。这是伊尔最漂亮的房子。他很有钱,真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并且他还叫他的儿子和比自己更有钱的人家做亲呢。”
“这桩亲事最近就要举行吗?”我问他道。
“最近!说不定结婚用的乐队都已雇定了呢。今晚,也许明天,后天,我哪里清楚!婚礼会在毕加利举行,因为柏雷阿拉德少爷娶的是毕加利的小姐呀。这会很热闹,真的我是由我的朋友先生介绍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他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学识丰富并且待人非常亲切的考古学者。他会乐于把周围十里路的一切废墟指给我看。而我知道伊尔附近一带很多古代和中世纪的遗迹,我想请他带我去参观那些地方。这第一次听人说起的婚礼,使我所有的计划都受着妨害。
我心想:我会成为一个打扰人家喜事的人。可是人家在等着我去;先生已经通知他们了,我非去不可。
“我们赌一个东道吧,先生,”当我们已经走到平地时,我的向导对我说“我们赌一支雪茄,看我能不能猜着你到柏雷阿拉德先生家去干什么事情,好吗
“但这并不十分难猜的,”我递给他一支雪茄,回答道“,在现在这时候,当人家在加尼果走了六里路,最大的事情是吃晚饭。”
“不错,但是明天呢⋯听我说啦,我猜你一定是到伊尔来看那偶像的,对吗?我因为看见你给塞拉波纳2的圣徒们画过肖像,所以猜到这事呢。”
“偶像!什么偶像这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的!你在柏毕仰没有听到人家说起柏雷阿拉德先生在土里掘到一个偶像吗
“你是说一尊用土烧成的,用陶土制就的塑像吗
“不是。是用铜做的,那样多的铜可以铸出许多大钱呢。她有一口教堂里的钟那样重。这是我们在一株橄榄树下,在很深的土里发见的。”
“那么发见她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呀,先生。半个月前,柏雷阿拉德先生叫我们,叫哲恩珂尔和我,去把去年冻坏的一株老橄榄树连根挖掉;因为你一定知道啦,去年天气很坏呢。于是正当我们挖着的时候,那埋头工作的哲恩珂尔一锄掘下去,我便听到一声:铛⋯⋯仿佛他敲在一口钟上一样‘是什么呀?’我说。我们一直挖着。我们挖着,忽然露出了一只黑色的手,就像一个从土里伸出来的死人的手一样。我呢,害怕起来了。我跑到柏雷阿拉德先生那里,对他说道:‘橄榄树底下有着一些死人呢!要把神甫请来才行啦。’‘什么死人?’他对我说。他跑来了,他一看到那手就叫喊道:‘一件古物!一件古物!’你会以为他发见了一个宝库呢。随后他便用锄挖着,用手掏着,忙个不停,他一个人几乎做了我们两人所做的事呢。”
“结果你们发见了什么呢
“一个黑色高大的女人,并且说句失礼的话,大部分身子赤裸着,先生,全部都是铜做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对我们说这是邪教时代的一个偶像⋯⋯这是查里曼时代的,总之是这样一回事!”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某一个毁坏了的修道院里的一尊铜制的圣母。”
“一个圣母!啊,得啦⋯如果这是一个圣母,我会认得出来的。这是一个偶像,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从她的神态上看出来。她拿一双大大的白眼睛瞧着你⋯⋯她像要把你看透的样子。我们看着她的时候,真的,会把眼睛放低下来。”
“一双白眼睛?这一定是嵌在青铜里面的。这也许是罗马时代的什么雕像吧。”
“罗马时代!对啦。柏雷阿拉德先生说这是一个罗马时代的女人。啊!我已经明白你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学者了。”
“那雕像是完整的,好好地保存着的吗
“啊!先生,她什么都不缺少。这比那放在市政府的,用着有色石膏做的路易菲立普1的半身像还要漂亮,还要完美。可是尽管如此,这偶像的脸孔却不中我的意。她露出阴险的神情⋯⋯并且也的确是阴险的呢。”
“阴险!她对你做过什么阴险的事吗?”
“倒不是恰恰对我做过;可是你听下去就会明白的。我们尽力将她竖立起来,柏雷阿拉德先生虽没有比一只小鸡更大的力气,他也拉着绳子,这位好先生!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站直。我去捡了一块瓦片把她塞住,恰在这时,哗啦啦!她整个身体仰面倒下了。我说:‘当心下面呀!’可是慢了一点,因为哲恩珂尔已经没有来得及抽出他的腿⋯⋯”
“他受伤了吗?”
“像一根支柱一样完全折断了,他那可怜的腿!唉!我看到这情形时,我,我生气极了。我要用锄头把那偶像一顿打坏,可是柏雷阿拉德先生将我拉住了。他给了哲恩珂尔一些钱,但他自从这事发生以来已经在床上睡了半个月了,医生还说他以后再不能用这条腿走路像用另一条一样。这真可惜呢,他是我们当中最会跑路的,并且除开柏雷阿拉德少爷以外,他是最会打网球的人。因此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亚尔芬斯为着这事纳闷着,因为珂尔是他的配手呀。瞧着他们把球打过去,那真好看呢。啪!啪!它们从来不会碰到地面。”
我们一面这样扯谈着,一面走进了伊尔城。我没有多久就会见柏雷阿拉德先生了。这是一个矍铄而又活泼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他脸上扑着粉,鼻子红红的,显出快活而又诙谐的样子。他在展读先生的介绍信以前,便请我坐在一个丰盛的食桌前面,把我作为一个著名的考古学者介绍给他的太太和儿子,说我会把那由于学者们的漠视而一直陷在遗忘之境的露西昂拯救出来。
我一面很有味地吃着(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山间的新鲜空气还要使人开胃了),一面观察着我的居停主人们。我已有一两句话说到柏雷阿拉德先生,我得添上一句:他即是“活泼”的化身。他说着,吃着,站起身来,向他的书斋跑去,给我拿来一些书籍,把一些版画指给我看,斟酒给我喝;他没有安静过两分钟。像大部分过了四十岁的加塔罗涅的妇人一样,稍嫌肥胖的他的太太,看来像是一个专心照料家务的、十足地道的乡下女人。虽然晚饭至少足够六个人吃,她却跑到厨房,叫人杀了一些鸽子,煎了一些玉米糕,开了不知多少罐的果酱。转瞬之间,桌上便堆满了盆子和瓶子,如果我把人家请我吃的东西每样都尝一点点,我也一定会因为消化不良而送掉性命。可是,我每次辞掉一盆食品,人家便要重新道歉一次。人家害怕我会在伊尔感到非常不舒服:在乡下是那样的什么都不方便,而巴黎人又是那样的什么都看不上眼!
当那父母走来走去的时候,柏雷阿拉德先生的公子亚尔芬斯却像一尊“泰默”一样毫不动弹。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高大青年,相貌漂亮而又端正,但是缺乏表情。他的身材和他那运动家似的形体,证明当地人士送给他的网球健将的名声可以当之无愧。这天晚上他完全按照时装杂志最近一期的插图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我觉得他受着衣服的拘束;套在天鹅绒的领子里,他僵硬得像一根木棒,并且只能拿整个身躯来转动。他那双被太阳晒焦了的大手,以及他那短短的指甲,和他的衣服成了奇妙的对照。这是一双从摩登少年的袖管里伸出来的种田人的手。并且,他虽然把我当作巴黎人,非常好奇地将我从头看到脚,他这晚却仅只向我说过一句话:那便是问我的表链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好啦!亲爱的客人,”晚饭快要完毕时,柏雷阿拉德先生对我说“,你是我的了,你住在我家里。除非你把我们的山岳地方一切稀奇的东西都已看过的时候,我再不会放你走的。你一定要学会认识我们的露西昂,并给它以正当的评价才行。你一定不会怀疑我们将要指给你看的一切。腓尼基、塞尔特、罗马、亚拉伯、拜占庭的建造物,你会看到一切,从柏香树一直到排香草。我要带着你把什么地方都走遍,我不会让你少看一块砖头。”
一阵咳嗽的发作逼着他把话停住了。我乘机会向他表示:在一个对于他的家庭是那样关系重大的场合,我却要来打扰他,实在感觉非常抱歉。假使他肯对于我要在这附近进行的考察给以珍贵的指示,不必麻烦他陪伴我,我可以⋯⋯
“啊你是指着这孩子的婚礼说的啦,”他大声打断了我的话“,这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后天便会完毕的。你可以和我们一道出席婚礼,像自己人一样。因为新娘正在一个把财产留给她的伯母的丧中,因此毫没有铺张,也不会有跳舞会⋯⋯这真可惜⋯⋯否则你可以看到我们加塔罗涅的女人跳舞⋯⋯她们都生得漂亮,也许你会想摹仿我的亚尔芬斯呢。有人说一个婚礼会引来别的婚礼⋯⋯星期六,小两口子结婚后,我便自由了,我们便可以跑路了。我得请你原谅我拿一个乡下婚礼来使你感到厌倦。对于一位见惯了热闹场面的巴黎人⋯⋯并且这还是一个没有跳舞会的婚礼呀!但是,你可以看到一个新娘个新娘⋯⋯请你随后把对于她的批评说给我听吧⋯⋯可是你是一位严肃的人,你已不再注意女人们了。我有着比这更好的东西给你看呢。我会叫你看一样东西⋯我有一件叫你吃惊的宝物,留着明天给你看吧。,,
“天啊我对他说“,自己家里有着一件宝物而外间没人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呢,我相信已经猜到你准备使我吃惊的东西了。但如果这是指你的雕像的话,那么我的向导对我所作的描述,不过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心并使我怀着向往之忱罢了”
“啊他曾对你说起过偶像,因为他们是这样称呼我那漂亮的美神杜尔⋯⋯可是我什么都不愿意对你说。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她,随后你要对我说我相信她是一件杰作有没有道理。对啦!你来得真是再巧没有了!好些铭语,不学无能的我,只好照着自己的方式加以说明⋯⋯可是一位巴黎的学者!
⋯⋯你也许会要嘲笑我的解释⋯⋯因为我写了一篇论文⋯⋯这在和你说话的我⋯⋯上了年纪的乡下的古物研究者我要出个风头试试看⋯⋯我要印刷很多⋯假如你肯替我看一遍并给我一番斧削的话我可以希望⋯⋯随举一例吧,我极想知道你们怎样翻译这刻在台石上的铭语:⋯但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想问你;明天,明天!今天不要说起一句关于美神的话
“你暂时放下你的偶像这才对啦,柏雷阿拉德,”他的女人对他你该瞧出你使得客人不能吃饭呢。算了吧,客人在巴黎看到过许多比你那偶像漂亮多了的雕像呢。杜伊勒理宫就有十多个雕像,并且也是用青铜造的。”
“这真是无知啦,乡下的纯洁的无知啦柏雷阿拉德先生打断了她的话“把一件奇妙的古物和库斯托的平凡的雕像来比较!
用着多么无理的言辞
谈着神祗,我的妻啊!
你知道我的女人要我把雕像熔掉去给我们的教堂铸一口钟吗?因为这样她便可以做这口钟的命名者啦。把一件米龙的杰作熔掉,先生
“杰作!杰作她真做了一件漂亮的杰作呀!把一个人的腿弄断了!”
“我的女人,你看到吗?”柏雷阿拉德先生以一种坚决的语调说,同时把他那穿着花丝袜的右脚向她伸着“如果我的美神把我这只腿子弄断了,我也不会惋惜。”
“天啊!柏雷阿拉德,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幸亏那人好了一些⋯⋯可是我还不愿意看到这个弄出那样祸事来的雕像。可怜的哲恩珂尔!”
“受到美神的伤害,先生,”柏雷阿拉德先生打着哈哈说“,受到美神的伤害,那俗物在怨恨着。有谁不曾受到美神的伤害呢?”
对于法文比对拉丁文更加了解的亚尔芬斯先生,以一副聪明的样子对我眨着眼睛,他瞧住我好像要向我问道“:你呢,巴黎人,你懂得吗?”
晚饭完毕了。我停住不吃已经有一小时了。我感着疲倦,我忍不住时时打着呵欠。柏雷阿拉德夫人首先窥见这情形,并且看出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于是又开始一番对于我要去睡的这简陋的卧处的道歉:我不会像在巴黎一样,乡下地方是那样的不便!对于露西昂人必须宽容一点才行。我尽管辩说在山间走过一段路程以后,一束干草也会成为愉快的卧具,人家仍旧请我原谅那些不能照着自己心愿那样好好款待我的可怜的乡下佬。我终于由柏雷阿拉德先生陪着上楼到那指定给我的房间去了。上面一段是木造的楼梯,通到一条过道的中间,有好几个房间朝着这过道。
“在右首”我的居停对我说“,这是预备给未来的亚尔芬斯夫人住的屋子。你的房间是在过道的另一端。你一定觉得,”他以一种想要把话说得婉曲一点的样子补说道“,你一定觉得应当将新婚夫妇隔离起来才对吧。你住在这房子的一端,他们住在另一端。”
我们走进一间摆设很好的房间,房里第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东西是一张七尺长六尺宽的床铺,并且这床铺是那样高,要有一只矮凳垫着才能够上去。我的居停把叫铃的地方指给我看了,并且亲自看过糖瓶里面是不是盛满了糖,香水瓶子是不是恰好放在梳妆台上,几次问我还缺少什么没有,随后,才和我道了晚安,让我一人留在房里。
窗户是关着的。我在脱去衣服之前,开了一扇窗户呼吸夜间的新鲜空气,经过一顿长久的晚餐以后,这种空气使人舒服极了。正对着窗户是加尼果山,它是无论何时都显得壮丽的,而今晚被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我更觉得它是世间最美的山了。我把它那奇妙的侧影眺望了几分钟,当我快要关上窗户时,我把眼睛低下来,突然瞥见那立在离开房子十一二丈远的基石上的雕像。她放在一道将一个小小花园从一片宽广的完全平坦的方场隔起来的生篱的角上。这方场,我后来才知道是市有网球场。本是柏雷阿拉德先生所有的这块土地,由于他的儿子的有力的要求,他才把它让给了公家。从我所在的距离上,我很难看出那雕像的姿势。我只能判断她那看来约有六尺左右的高度。恰在这时候,有两个市内的顽童从网球场上走过,他们和生篱靠得很近,边走边在口里吹着露西昂的漂亮的曲子:壮丽的山。他们停下来瞧着雕像;其中的一个甚至对她大声叱骂着。他说着加塔罗涅语;可是我在露西昂已经相当长久了,可以大略懂得他说着什么。
“你原来在这里呀,坏东西(!在加塔罗涅话里,比较更加厉害)你在这里呀!”他说道“,那么把哲恩珂尔的腿子弄断的就是你啦!如果你是我的,我会把你的颈根敲断呢。”
“呸!你用什么去敲呀另一个说“,她是铜制的,并且是那样坚硬,爱钿勒在试着去毁坏她时,将锤子都弄断了。这是邪教时代的铜呢;这比什么都要坚硬。”
“如果我带着我的冷凿(看来这是一个锁匠学徒),我会立刻把她的白眼睛挖掉,正像我把一颗杏仁从它的壳内弄出一样。那银子不止值一百个‘苏’呢。”
他们离开她走了几步远。
“我应当和偶像道声晚安才对。”两个学徒里面较大的一个突然停住说。他弯下身子,并且也许拣了一块石头。我看见他伸开手臂,投掷着什么东西,于是青铜上立刻发出铛的一声。同时那学徒却把手放在自己头上发出一个疼痛的叫喊。“她把它向我回掷过来了!”他叫说。于是两个顽童拚命逃跑了。这显然是那块石头从金属上面反击过来,惩罚了这顽皮家伙对于女神所加的侮辱。
我愉快地笑着关上了窗户。
“又是一个受着美神处罚的汪达尔人啦。但愿一切破坏我们古代建造物的人都是这样打破脑袋啊!”怀着这慈悲的愿望,我便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在我的床旁,一边是穿着睡衣的柏雷阿拉德先生;另一边是一个由他的太太派来的听差,手里端着一杯巧克力。
“好啦,起来吧,巴黎人!京城里的人们真是贪睡啦!”当我匆匆地穿着衣服时,我的居停说“,已经八点钟了,还睡在床上!我呢,我已经起来五小时了。我上来过三次。我踮着脚尖走近你的房门,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任何生命的征候。在你这样年纪,睡得太多是不好的;并且你还没有看到过我的美神呢。那么,快点给我喝了这杯巴塞隆的巧克力吧⋯⋯这完全是秘密进口的东西呢⋯⋯这样的巧克力在巴黎是喝不到的呀。提起一点精神吧,因为等到你站在我的美神前面,人家会再也不能将你拖开的。”
在五分钟内我便打扮好了,换句话说,脸只刮了一半,衣服不曾扣好,并且喝着滚热的巧克力把口都烫着了。我下楼到花园里去,我站在一尊使人惊叹的雕像前面了。
这的确是一个美神,而且有着一种奇妙的美。她的上身裸着,正如从前的人们通常表现那些伟大的神祇一样;举到齐胸口高的右手,把手掌翻向里面,拇指和前两个指头伸开着,其余的两个则微弯着。靠近腰身的另一只手,提着那盖住下身的衣服。这雕像的姿势使人想起那不知为什么原因被人叫作“哲尔曼尼古丝”的猜意大利拳者的姿势。也许人家想要表现那在猜着意大利拳的女神吧。
尽管这样,我们却不能看到比这美神的身体更加完善的东西了;再没有什么比她的轮廓还要优美,还要肉感的了;再没有什么比她的服装还要潇洒,还要高贵的了。我原以为只会看到罗马帝国末期的什么作品,实际却看到了雕像制作最盛时期的一件杰作。尤其使我吃惊的是形体上的那种美妙的真实,看来简直使人相信是根据实有的人物模造的,假如自然界真能产生出这样完善的模特儿的话。
向额上梳着的头发,以前像是镀过金似的。和所有希腊雕像的头一样小小的头,微微向前弯着。至于脸孔,我永远不能表现出它那种奇异的性格,并且这种脸型和我所能想起的任何一个古代雕像的脸型都不相似。这绝不是那些故意给一切线条以一种庄重的静态的希腊雕刻家们所有的沉静和严肃的美。在这里,恰巧相反,我出乎意外地看到艺术家想要将那种近乎阴险的顽皮样子表现出来的明显的意图。所有的线条都稍许收缩着:两眼微斜,嘴的两端向上翘着,鼻孔微张。轻蔑、嘲弄、残忍,都从这脸孔上流露出来,而这脸孔却又有着使人难以置信的美。真的,我们把这令人惊叹的雕像看得越久,我们便越是感到这样一种奇妙的美居然能和这种缺乏任何同情心的样子混合起来的令人难受的情绪。
“假使这雕像曾经有过模特儿的话,”我对柏雷阿拉德先生说“,我不相信天曾生过一个这样的女人我要怎样同情她的爱人哟!她定要弄得他们绝望而死才会满足的。她的表情里面隐含着某种残忍,然而我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东西。”
“这是全神贯注在捕获物上的美神!”
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他对于我的热狂感着满足。
这种阴险的嘲弄的表情,也许由于她那双嵌着银的非常光亮的眼睛和整个雕像因为时间久了所生的暗绿色的锈的对照而更加触目。这双光亮的眼睛产生一种使人想到现实、想到生命的幻觉。我记起了我的向导对我说过她会使得看她的人们把眼睛放低下来。这话几乎是真的;当我对着这青铜的雕像感着不大舒适时,我忍不住对自己生气了。
“现在你已经把她仔细地欣赏过了,我亲爱的研究古物的同道,”我的居停说“,我们来举行一个学术讨论会吧。你对于这个还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铭语意见怎样他把雕像的基石指给我看,而我在那上面读到这几个字:
他搓着两手问我道“。看我们会不会在这的意义上得到相同的解释
“可是,”我回答道“,有两种意义。我们可以译作:‘当心那爱你的人啊,不要相信你的恋人们。’可是,在这意义上,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纯正的拉丁语。当瞧着她这种恶魔似的表情时,我倒以为艺术家是要使得观赏者对这可怕的美有所警戒。因此我译作:‘如果她爱你的话,你得当心呀。
“唔!”柏雷阿拉德先生说“,对啦,这是一个可取的意义。可是,请你不要生气吧,我却喜欢第一个翻译,我要对它加以发挥。你晓得美神的恋人吗?”
“她有好些个呢。”
“是啦,但第一个是伏尔甘人家不是想说:‘尽管有着你所有的美,有着你的傲慢的样子,你却会有一个铁匠,一个丑陋的跛子作你的恋人’吗?先生,这是对于那些妖冶的女郎们的一个意味深长的教训呢!”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觉得他的解释是那样勉强。
“因为过分简洁,拉丁语真是一种可怕的语言呢。”为着避免显然批驳这位古物研究者起见,我只是这样说着。随后我退开几步,以便观察那雕像。
“请等一下,同道!”柏雷阿拉德先生用手臂拦住我说“,你没有全部看过。还有另外一个铭语呢。请你登到台石上去看看她的右臂吧。”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帮着我登上去。
我不大客气地钩在美神的颈上,我已开始和她稔熟了。我甚至从鼻子下面把她瞧了一会,在近处我觉得她更加险恶,更加美丽。随后我看出她的手臂上似乎刻着几个古代的草体字。靠着眼镜的得力的帮助,我慢慢地念出如下的文字,同时柏雷阿拉德先生把我读出的每一个字重复一遍,并以手势和声音表示着同意。我是这样读着:
在第一行这字后面,我觉得有几个字母消失了;
可是是完全可以念得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义呢?⋯⋯”我的居停满面欢容而且带着狡猾的微笑问我,因为他心想我不能容易找到这的意义。
“有一个字我还不能解释,”我对他说“;其余是容易的:‘欧狄开斯米龙遵着美神的命令把这件东西奉献给她’。”
“好极了。可是你怎样解释呢?是什么呢?””很使我为难。我想找到一个可以帮助我的关于美神的熟知的形容词,但找不到。那么,你看怎样?使人不安的,使人烦乱的美神⋯⋯你可以看出我是一直记着她的险恶的表情呢。并不是一个对于美神太坏的形容词呀,”我以一种谦逊的语调补充着“,因为我自己对于我的解释也不十分满意呢。”
“会闹的美神!爱吵的美神!啊!那么你以为我的美神是一个小酒店的美神吗?绝不是的,先生;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美神。
但我把这解释给你听吧⋯⋯至少你得和我约定:在我的论文没有印出以前,绝不把我的发现泄漏。因为,你瞧,我对于这件发掘出来的古物感到非常得意呢⋯⋯你们实在应当留下一些落穗给我们,给我们这些可怜的乡下佬来拾呀。你们是那样丰富,巴黎的学者先生们哟!”
我从自己一直高高站着的台石上面,向他庄严地约定:我决不会卑劣到偷窃他的发现。
⋯先生,”他靠近来,害怕我以外还有别人听到,把声音放低说“,请读作
“我还是不懂。”
“你听我说啦。在离这里一里路的地方,在山脚下,有一个叫做的村庄。这是拉丁字的一种传讹。这一类字位转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先生,以前是一个罗马城市。我一直这样怀疑着,可是,从来找不到它的证据。证据,就在这里呀。这个美神是城的守护神;而我刚才把古代来源表明过的这字还证明着一件更加稀奇的事。那即是在成为一个罗马城市以前曾经是一个腓尼基城市!”
他停住一会好透一透气,并欣赏我的惊异。我好容易忍住没有笑出来。
“真的,”他继续说,是纯粹腓尼基语,念作和是同一个字,不是吗?是的腓尼基名;我用不着再对你谈起它的意义了。是是发音上的细微差异。至于,这使我稍稍带着困难,因为找不到一个腓尼基字。我很想相信这字是从希腊字(潮湿的,多沼泽的)来的。那么这便是一个混成字了。为着证明起见,我可以在使你看到由山上流下的小溪是怎样在那地方形成一些发着恶臭的沼泽。另一方面,语尾也许是很久以后为着对于的女人表示尊敬而加上去的。这女人对于城也许有过什么好处。可是因为沼泽的缘故,我宁愿采取的语源说。”
他带着满足的神情取了一点鼻烟嗅着。“可是我们把腓尼基人放在一边,回到铭语上来吧。那么我译作:‘米龙遵着的美神的命令,把这雕像,把他的作品奉献给她’。”我留心不去批评他的语源说,但我也想证明我的聪慧,我对他说道“:等一等,先生。米龙曾经奉献过一件东西,但我完全看不出他献的就是这雕像。”
“怎的!”他叫道“,米龙不是一个著名的希腊雕刻家吗?雕刻的才能会在他的家庭里流传下去:这雕像大概是他的一个后裔造的。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靠了。”
“可是,”我回答说“,我在臂上看到一只小孔。我想这是用来系住什么东西的,例如一只手镯之类,而这是米龙献给美神赎罪的。米龙是一个不幸的恋人。美神对他生气着,他献给她一只金镯使她平静下来。请你注意常常当作的意思。
这是一些同义字。如果我手里有着克鲁特1或是奥勒利迂斯2的话,我会指给你不止一个例子。一个爱人在梦中看到美神,他幻想她要他给自己的雕像一只手镯,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米龙献给⋯”她一只手镯⋯⋯随后那些野蛮人或是一个渎神的盗贼
“啊!我们很可看出你曾编过一些小说呀我的居停叫道,同时伸手扶着我下来“,不对,先生,这是一幅米龙派的作品。你只须看看他的手艺,你就会表示同意的。”
因为我自己定了一个决不过分反驳那些顽固的古物研究者的诫条,我以一种被说服了的样子把头低下去说道:“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作品。”
“啊天呀,”柏雷阿拉德先生叫道“,又有一个野蛮行为的痕迹!大概有人向我的雕像投了一块石头他看到美神胸部稍稍上去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印。我在右手的指头上瞧出同样的痕迹,据我猜想起来,这是石头飞过时触到了那些指头,再不然就是石头砸着雕像时有一个破片反跳在手上。我把亲自见到的那冒渎行为和随之到来的迅速的惩罚说给我的朋友听了。他为这事大笑一番,并将那学徒比作狄耶美他希望他德,像希腊英雄一样,看到自己所有的同伴变成白鸟。
午餐的钟声打断了这番古典的谈话,并且,和先一天一样,我不能不吃下许多东西。随后柏雷阿拉德先生的一些佃夫来了;当他正在接见他们时,他的儿子领着我去看他在都鲁兹给他的未婚妻买的一部马车。不用说,我对它赞赏了一番。随后我和他走进厩舍,他在这里把我拉住半个钟头,对我夸着自己的马匹,对我谈着它们的系谱,并将它们在本县赛马会上所得的奖赏说给我听。末了他从准备送给他的未来夫人的一匹灰色牝马把话头转过来,对我谈着他的未来夫人。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她,”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她美丽。你们是很难满足的,在巴黎;可是这里和柏毕仰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生得漂亮。好处是她很有钱。甫拉德的伯母把财产留给她了。啊!我会非常幸福的。”
看到一个青年似乎对于他的未来夫人的奁资比对于她的美妙的眼睛还要动心,我感着深深的厌恶。“你是认识珠宝的,”亚尔芬斯先生接着说“,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这是我准备明天给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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