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福收到消息,惊得魂飞魄散,抄起官服官帽,立刻分别派人往宫中和太平府衙送消息,一边穿衣服一边往东街赶。马车刚至,刘夫子踉跄扑来,招福面色铁青,猛地将他推倒在地,立在门前喝道:“搬椅子出来,本官等他们回来!”
太平府衙的宋捕头还没到,一队锦衣侍卫匆匆赶来,见到招福,为首一人出示腰牌,冷冷道:“招大人,太子遇刺,刺客出自蓬莱书院,太子怀疑蓬莱书院勾结窝藏刺客,图谋不轨,所有人都要带到衙门问话!”
“你血口喷人!”刘夫子气得浑身颤抖,此时院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叫骂声。原来所有夫子和学生感受到紧张的气氛,都在院中和前厅等候消息,听说此话,皆愤恨难平,纷纷冲向大门,要跟侍卫理论。
为首的侍卫一抬头,大家刀已出鞘,寒光闪闪,而书院的护卫也拔刀相向,毫不示弱。
“安静!”招福负手走到门的正中间,高举双手,对院中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道:“今日若让这些人进了门,我招福愿将命赔给你们,你们若信我,请少安毋躁!”
学生们安静下来,招福命护卫将大门紧闭,也不搭理那些侍卫,昂首站到门前,众夫子有样学样,个个挺胸而出,里三层外三层,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侍卫们面面相觑,为首那人气得直喘粗气,作势蠢蠢欲动,眼看就要动真格的。
“招大人,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黑黝黝的汉子带人疾奔而至,一挥手,后面的衙役将对峙的护卫和侍卫一个个拉开。
“宋捕头,你说说看,蓬莱书院的学生即将考试,这些人兴师动众前来抓人是何道理?”招福冷冷道。
宋捕头抹了抹汗,赔笑道:“招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太子刚刚在聚仙楼被刺,刺客当场擒获,验明身份,就是蓬莱书院的秋水天教*也只是怀疑蓬莱书院与刺杀一事有关,此事可大可小,您就让下官例行询问一下,否则太子那边不好交差啊!”
“那本官的请求你就可以置之不理!”招福怒火中烧,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丝帛,宋捕头顿时变了脸色,不等招福打开,扑通跪了下来。
招福立刻将他拎起来,将丝帛在他面前展开,冷冷道:“你可看清楚了?”
宋捕头大汗淋漓,连连点头,招福把卷轴一收,悄悄朝刘夫子递个眼神,像抽走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来者此次不可能仅仅针对秋水天,韩夫子也在劫难逃,他明明封锁了消息,是谁走露风声?
没想到事情一爆发来势就如此迅猛,皇上已经把玉连真锁进深宫,让他远离漩涡中心,为何秋水天和蓬莱书院还是成了靶子?
没想到一向有勇无谋的太子有如此阴狠心计,到底是谁在幕后策划,要将皇上苦心扶植的蓬莱书院毁于一旦?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觉身处一个黑漆漆的洞中,一路磕磕碰碰,怎么也找不到尽头。
这时,宋捕头大喝道:“圣上有旨,考试期间,无论皇亲国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原因骚扰蓬莱书院住所、夫子和学生!”
众人大喜过望,欢呼声喧天而起,太子侍卫目瞪口呆,悻悻然而去。
刘夫子对招福的态度大为改观,笑容满面来拜谢,招福环顾一圈,朗声道:“不用谢我,是皇上英明,一直苦心栽培人才,做得面面俱到,你们若能取中,该好好为朝廷效力才是!”
学生齐声应下,群情振奋,招福暗暗佩服皇上的好手段,不禁对一直谋划的事情有些心灰意冷,强打精神要大家回去休息。待众人各自散去,他慢慢踱到树下,静静看着一轮弯月,想起那一对已经被人决定命运的苦命鸳鸯,不禁悲从中来。
不知何时,刘夫子提着两壶酒来到他身边,招福也不推托,接过壶仰头便灌,刘夫子连喝两口,终于沉不住气,讷讷道:“招大人,秋教习和韩夫子……”
招福一口气喝完,将酒壶砸到地上,大笑而去,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忘了他们吧!”
玉连真之母晴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因其向佛喜静,皇上在皇宫内特为她修建静思宫,与自己的寝宫相连,周围重重看守,有如巨型铁桶,在深宫内院辟出洞天福地,和晴妃过起甜蜜的夫妻生活。
天妒红颜,晴妃因生玉连真落下痼疾,皇上求遍天下名医,始终束手无策,即使千方百计请来乐神医也是徒劳无功。玉连真八岁上下,晴妃灯尽油枯,吐血而亡,皇上悲痛难抑,一夜白头,渐渐疏于朝政,经常打坐念经,和心上人做伴。此时,皇上的同母弟弟安王爷挑起重担,将国事家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翡翠的盛世能延续多年,且保持政治清明,吏治谨严,大半的功劳要归于安王爷大刀阔斧的改革。
玉连真与母亲相貌有几分相似,皇上日日相对,怎能忍受,暗中派人把他送入蓬莱书院,来个眼不见为净。数月前玉连真带着乐乐回到皇宫,他二话不说,将两人送进静思宫,让玉连真镇日抄写佛经,就是不肯与其相见。
可怜玉连真一直做着一鸣惊人的美梦,没想到一回来就成了笼中的鸟,好在有开心果乐乐,不然真是生不如死。
乐乐一直在山野长大,对京城和皇宫有着无限向往,进了宫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开始几天一个劲鼓动他出宫,屡试屡败后,她终于认清现实,一门心思安慰越来越颓唐的玉连真,在静思宫里上蹿下跳,闹得鸡犬不宁。好在皇上目的只是困住玉连真,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她几条命都不够死。
眼看考试的日期就要到了,玉连真急得嘴巴上全是水泡,脾气愈加不好,乐乐毫无怨言,被气狠了,就跑到花园中哇哇大哭一通,面对他时又是满脸笑容。
她知道,他已快到崩溃边缘。他苦读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入朝揽权,查明娘亲病逝的真相,培植自己的势力,最终取得皇位,为娘亲惦念的乌余人讨回公道。
爷爷从小就跟她说乌余人的英勇事迹,她敬佩有着铮铮铁骨的乌余人,深知乌余人的悲惨命运,衷心希望他能成功。
可是,在重重阻碍面前,他们两人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寝宫里,听说霍小尧求见,皇上微微一怔,视线良久才从佛经上离开,冷笑着颔首道:“让他跪两个时辰再说。”
跪得头晕眼花时,霍小尧终于得到通传,慌慌张张冲进寝宫的佛堂,皇上拂然不悦道:“小胆子,朕怎么教你的,做事切忌心浮气躁!”
霍小尧扑通跪倒,哀哀唤道:“皇上,太子哥哥设计把蓬莱书院的秋教习抓走了,您管管吧!”
皇上拂衣而起,大笑道:“小胆子,你胆子不小嘛,三皇子的事你到处钻营,太子的事情你也敢管,连安王的事你也插上一杠子,当初朕给你的这个名字取错了嘛!”
“没取错没取错!”霍小尧背脊发寒,连连叩拜道:“皇上,小胆子没取错,可是秋教习是小胆子的师父,小胆子不管实在说不过去啊!”
“你救下的夫子呢?”皇上似笑非笑道,“听你爹说你很喜欢你们美丽的夫子,是不是想金屋藏娇啊?”
他竟然连这种私己话也说!霍小尧恨得牙根发痒,装作羞羞答答道:“皇上,小胆子还小呢,别听我爹瞎说!”
“那好,既然你不打算金屋藏娇,那就把她送到静思宫去,听招福说那女夫子就是画《太平图》的懒神仙,你和三皇子都是她的高徒,朕给你们机会团聚,你可得好好珍惜!”皇上斩钉截铁说完,大步走了出去,霍小尧还想追,给两把明晃晃的刀挡了下来。
回到马车,云韩仙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头顿时空了下来,茫然看向黑沉沉的天空,霍小尧无言以对,将她拉了下来,随着两个侍卫进宫,当一颗星星钻出云层,云韩仙猛然醒悟,夺路而逃,没跑出两步,迎面跑出一队侍卫,悄无声息地将她捉进轿中,迅速往静思宫的方向抬去。
霍小尧瞠目结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吭哧吭哧追了上去,双臂一张,气势汹汹挡在轿子前,那些人也不多说,一把蒙汗药撒过去,径直将人塞入轿中。
看到大队人马抬顶轿子进来,又迅速不见踪影,乐乐拉着玉连真跑出来,打开轿帘,两人呆若木鸡,连忙把两人抱下来。泼过冷水,两人悠悠醒转,云韩仙一见是他们,眸中闪过一道激动的光芒,又迅速归于死寂,对他们不理不睬。
霍小尧一跃而起,扑上去抓住玉连真的手臂,突然想起他笼中鸟的现实,五指越来越紧,垂头长长叹息。玉连真任由他抓着,面色无比沉静,犹如一潭死水。
连一向聒噪的乐乐也看出端倪,颓然坐在云韩仙身边,扑进她怀中,低低呜咽。
“你父皇为何不让你参加考试?”云韩仙抚摸着乐乐绒绒的鬓发,冷冷开口。
玉连真眸中怒火暴涨,甩开霍小尧的手,慢慢坐在云韩仙身边,乐乐悄声道:“少爷想为他的娘亲报仇,为乌余人讨回公道!”
云韩仙眼中掠过一抹异色,颤声道:“难道……你也是……”
玉连真重重点头,从领口掏出一个墨玉蝉送到她面前,云韩仙抓住胸口的墨玉蝉,轻柔微笑,“你们果然是兄弟!我们还真是有缘,我娘亲叫林清漪,也是乌余人。”
玉连真对上她的笑容,心头一酸,强笑道:“是啊,我们很有缘,我小时候常常听我娘说起‘乌余明珠’的故事,其中就有你娘。另外一个,就是秋水天的娘,我的表哥。”他把乐乐拉到怀中,露出宠溺的微笑,“她的娘亲叫江玉随,在乌余是我娘的贴身侍女。”
霍小尧突然扑了上来,目光直直道:“我娘也叫江玉随!”
乐乐尖叫一声,抓着霍小尧的脸左看右看,两人凑近一比较才发现,虽然一个丰腴一个瘦小,都是圆溜溜的眼睛,秀气的鼻子,确有几分相似。霍小尧满脸不敢置信,喃喃道:“我爹说过,我娘生的是龙凤胎,只是妹妹生下来是死胎,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娘就病死了……”
话音未落,乐乐抱着他又哭又笑,霍小尧起初仍然有些不知所措,脸上似悲犹喜,慢慢地抬起双手,把妹妹紧紧抱在怀中。
云韩仙和玉连真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墨玉蝉。此时此刻,云韩仙终于明白了玉连真所作所为的意义,他们的上一代国破家亡,即使贵为“乌余明珠”,也逃不脱成为笼中鸟的命运,一个个忧愤难平,红颜早逝,而其他的乌余女子,命运只怕会更加凄惨!
她深深看进玉连真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无论如何,你要坚持下去,让乌余人的后代堂堂正正站在这块土地上!”
玉连真惨笑连连,“说来轻巧,你也看到了,父皇始终不肯让我接触朝政,连正大光明地考取功名他也不肯。”
霍小尧突然醒悟过来,慌慌张张道:“赶快想办法救秋教*用你的名义宴请我们,带了大队人马前去滋事,后来故意撞到秋教习的刀口上,反诬他行刺,还要把蓬莱书院的学生和夫子全抓起来!”
乐乐急得一下子蹦起来,拉着玉连真呜呜直哭,“少爷,赶快想想办法吧……”
看着玉连真脸上的绝望之色,云韩仙心有不忍,将乐乐拉到怀中,乐乐用手背横抹了把脸,信心满满道:“少爷,你去求皇上吧,就说咱们不考科举了,要他把秋教习放出来,我们一起回蓬莱书院去,你学问这么好,也可以去当夫子啊!”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她热烈而明亮的眼睛,同时长叹,同时敲在她脑门。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已经身不由己,如何还有抽身而退的可能?
或者委曲求全,苟且偷生,或者放手一搏,万劫不复,前方迷雾重重,荆棘和坎坷已初露狰狞面目。
只是,再不会有坦途!
乐乐捂着脑门还在做梦,“少爷,你不是说皇上看的佛经全是韩夫子的手笔吗?皇上既然这么看重她,一定会保下她的夫君,你去求求皇上吧,大不了跪个几天,戏里不都是这么说的,跪几天他就心软了……”
霍小尧摸摸肿痛的膝盖,突然有点后悔认这个妹妹。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安王爷求见!”
三人皆变了脸色,眼看云韩仙起身欲迎,玉连真灵机一动,一个手刃砍在她脖颈,把乐乐抓到面前,气急败坏道:“赶快把人藏起来,别慌张!”
乐乐藏好人出来,高大威猛的安王爷已到了门口,一脸冷酷,目光如刀。皇上和安王爷都去过霍家做客,霍小胆并不怕温和的皇上,却对这个不苟言笑的王爷十分畏惧。安王爷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立刻遍体生寒,缩头缩脑站到玉连真身侧,定睛一看,那胆小鬼乐乐正占据了另外一边,拉着玉连真的袖子瑟瑟发抖。
玉连真暗暗叫苦,甩开两人作势要跪,没留神安王爷一进来就喝道:“乐乐,阿懒是什么人?”
他怎么会认识我!乐乐吓得一个哆嗦,拔腿就跑。
玉连真额头青筋直跳,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拖了回来,赔笑道:“皇叔,实在对不住,我这小家伙什么都不懂,胆子又小,都是我管教无方……”
“别绕弯子!”安王爷打断他,“小真,我自问对你不薄,你不帮我就罢了,何必敷衍我,挖我墙角!我收到消息,霍小胆从聚仙楼带走一个叫阿懒的夫子,你让我见见!”
霍小尧突然想起聚仙楼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想起离别时秋教习久久停留在韩夫子脸上的眼神,心头巨恸,挺直了胸膛道:“他骗你的,我们不认识阿懒!”
“霍小胆!”安王爷怒目圆睁,眸色已近赤红,“你敢再说一遍,本王会替你爹好好教训你!”
霍小尧一个激灵,身体已诚实做出反应,迅速闪到玉连真身后。
玉连真又气又恨,安王爷一直同情乌余,对他照顾有加,应该是他入朝甚至登基最有力的支持者。太子留下一个懒夫子,让他和安王爷罅隙顿生,而皇上更是算无遗策,知道他不肯交人,故意将韩夫子推到他这里,无论交不交人,他和安王爷的关系已无法愈合,他要入朝再无可能。
他脑中灵光一闪,许许多多的片段纠结在一起,形成清晰的白练,似勒在他脖颈,让他几乎窒息。皇上一贯手段高明,怎么肯让安王爷无端端坐大,他应该早知懒神仙在安王府,于是放手让温柔乡里的安王处理朝政,借他雷厉风行的手段整饬吏治,推他出去做恶人,只要安王爷有任何异动,他就能名正言顺地铲除。而今懒神仙回到京城,他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牺牲一个女人继续牵制安王爷,也阻挡了自己的入朝之路,真是一举两得。
可是,秋教习呢?他心里的血一点点冷了下去,皇家注重脸面,只因娘亲是亡国的乌余人,就被皇上抹去身份名字,关在静思宫里,周围重重看守,表面荣宠无限,实际上娘亲比笼子里的鸟还不如,因为笼中的鸟至少不会有诸多人嫉妒,每天在刀光剑影,各种毒药中挣扎生存。
皇上和安王爷如何肯让秋教习存在,皇家的脸面,这次是以牺牲一个无辜的秋教习来维持。
如此可笑,如此绝望!
他仿佛看到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铺天盖地而来,他奋力挣扎,网却越缠越紧,身边的惨叫声绵绵不绝,一声比一声凄厉……
他脑中一片空白,面对安王爷的逼问,已经忘记自己如何回答,是不是说要考虑考虑,或者说一定会给安王爷满意的交代……
那龙凤胎兄妹的表情真好笑,他不是三两句就把安王爷打发走了吗,他们为什么还是一脸惊惶,眼睛瞪得像铜铃?
乐乐既然已经找到哥哥,还是让她走吧,这个皇宫是牢笼,自己搭进来就罢了,她的笑那么好看,不该在此埋葬。
他晕头转向朝后面走去,正对上一双哀恸的眼睛,那淡棕色的眼睛真美,娘亲似乎说过,“乌余明珠”中,林清漪的眼睛最为妩媚……
一代又一代美丽的女子葬送在男人的野心里,他却束手无策,连自保都难。他万念俱灰,朝她努力挤出笑容,手中被塞入一个温热的东西,他猛地抬头,她的眼角微微勾起,如果没有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滴,活脱脱就是惑人心神的狐狸。
乌余三颗明珠终于团圆!他将两只墨玉蝉挂在脖子上,狂笑不已。
太阳已快下山,如垂暮老人,把鬓发灰白的头搁在远山之上,仿佛和白茫茫的山顶连成一片,光芒惨淡。
安王府门口几盏大灯笼已经点起,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净,拴马柱上,狮子怒目圆睁,大张着嘴,似要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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