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捏紧了拳头,我又回来了!
此时在那座自雨亭下,站着几个人。其他人都是僮仆装束,唯有正中一人身着圆领锦袍,头戴乌纱幞头,正负手而立——正是李相。
两人四目相对,还未开口,忽然有街鼓的声音从远处飞过墙垣,传入耳中。并非只有一面鼓响,而是许多面鼓,从四面八方远近各处同时响起。
长安居民对这鼓声再熟悉不过了。寻常日子,一到日落,街鼓便会响起,连击三百下,表示宵禁即将开始。如果鼓绝之前没能赶回家,宁可投宿也不能留在街上,否则会被杖责乃至定死罪。
此时街鼓竟在卯时响起,不仅意味着灯会中止,而且意味着长安城将进入全面封锁,日出之后亦不会解除。
萧规一说夹城,天子和张小敬都立刻明白了。
长安的布局,以北为尊。朱雀门以北过承天门,即是太极殿。高祖、太宗皆在此殿议事,此处乃是天下运转之枢。后来太宗在太极殿东边修起永安宫,称“东内”,以和太极殿“西内”区别,后改名为大明宫。到了高宗临朝,他不喜欢太极殿的风水,遂移入大明宫议事。
此后历任皇帝,皆在大明宫治事,屡次扩建,规模宏大。到了开元年间,天子别出机杼,把大明宫南边的兴庆坊扩建改造,成了兴庆宫,长居于此,称“南内”。
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距离颇远,天子往返两地,多有不便。于是天子在开元十六年,又一次别出机杼,从大明宫的南城墙起,修起一条夹城的复道。复道从望仙门开始,沿南城墙一路向东,与长安的外郭东侧城墙相接,再折向南,越过通化门,与兴庆宫的南城墙连通。
这样一来,天子再想往返两宫,便可以走这一条夹城复道,不必扰民。后来天子觉得这个办法着实不错,又把复道向南延伸至曲江,全长将近十六里。从此北至大明宫,南到曲江池,天子足不出宫城,即能畅游整个长安。
在这么一个混乱的夜晚,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勤政务本楼,没人会想到蚍蜉会把主意打到夹城复道。萧规只要挟持着天子,沿南城墙附近的楼梯下到夹城里头,便可以顺着空空荡荡的夹城,直接南逃到曲江池,出城易如反掌。
难怪他说这条逃遁路线是“拜天子所赐”,这句话还真是一点都没错。天子脸色铁青,觉得这家伙实在是太过混账了,可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忌惮。
从太上玄元灯楼的猛火雷到通向龙池的水力宫,从勤政务本楼上的轧荦山神像到夹城复道,这家伙动手之前,真是把准备功夫做到了极致,把长安城都给研究透了。这得要多么缜密的心思和多么大的胆量,才能构建起这么一个复杂的计划。
而且这个计划,竟然成功了。
不,严谨来说,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只差最后一步。
萧规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没有过于得意忘形。他让唯一剩下的那个蚍蜉扶起张小敬,然后自己站到了天子和太真的身后,喝令他们快走。
“你已经赢了,放她走吧。反正你也没有多余人手。”天子又一次开口。
萧规对这个建议,倒是有些动心。可张小敬却开口道:“不行,放了她,很快禁军就会发现。一通鼓传过去,复道立刻关闭,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萧规一听,言之有理,遂把太真也推了起来。
“你……”
天子对张小敬怒目相向。自从那一个蚍蜉摔死后,他本来对张小敬有了点期待,现在又消失了。不过张小敬装作没看见,他对太真的安危没兴趣,只要能给萧规造成更多负担就行,这样才能有机会救人。
萧规简单地把押送人质的任务分配一下,带领这大大缩水的队伍再度上路。他们沿着城墙向东方走了一段,很快便看到前方城墙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裂隙规整笔直,像一位高明匠人用平凿一点点攻开似的,一直延伸到远方。
一条向下的石阶平路,伸向裂隙底部。他们沿着石阶慢慢往下走去,感觉一头跌进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谓的夹城复道,就是在城墙中间挖出一条可容一辆马车通行的窄路,两侧补起青砖壁,地面用河沙铺平,上垫石板。城墙厚度有限,复道也只能修得这么窄。
在这个深度,外面的一切光线和喧嚣都被遮挡住了,生生造出一片幽深。两侧砖墙高耸而逼仄,坡度略微内倾,好似两座大山向中间挤压而来。行人走在底部,感觉如同一只待在井底的蛤蟆,抬起头,只能看到头顶的一线夜幕。
复道里没有巡逻的卫兵,极为安静。他们走在里面,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在这种环境下,每一个人都有点恍惚,仿佛刚才那光影交错的混乱,只是一场绮丽的梦。
不得不佩服天子的想象力,居然能想到在城墙之间破出一条幽静封闭的道路来。在这里行走,不必担心有百姓窥伺,完全可以轻车简从。若在白天,该是何等惬意。
步行了约莫一刻,他们看到前方的路到了尽头。这里应该就是兴庆宫南城墙的尽头,前方就是长安城外郭东城墙了。在这里有一条岔路,伸向南北两个方向。
“萧规,你打算怎么走?”张小敬问。
向北那条路,可以直入大明宫,等于自投罗网;向南那条路通向曲江池,倒是个好去处,只是路途遥远,少说也有十里。以这一行人的状况,若没有马匹,走到曲江也已经累瘫了。
萧规似乎心中早有成算,他伸手指向南方:“去曲江。”
张小敬没问为什么,萧规肯定早有安排。这家伙准备太充分了,现在就算他从口袋里变出一匹马来,张小敬也不会感到意外。
一行人转向南方,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太真忽然跌坐在地上,哀求着说实在走不动了。她锦衣玉食,出入有车,何曾步行过这么远?天子俯身下去,关切地询问,她委屈地脱下云头锦履,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脚踝。即使在黑夜里,那欺霜赛雪的白肌也分外醒目。
萧规沉着脸,喝令她继续前进。天子直起身子挡在太真面前,坚持要求休息一下。萧规冷笑道:“多留一弹指,就多一分被禁军堵截的危险。若我被逼到走投无路,陛下二人也必不得善终。”
天子听到这赤裸裸的胁迫,无可奈何,只得去帮太真把云头锦履重新套上。太真蛾眉轻蹙,泫然若泣。天子心疼地抚着她的粉背,低声安慰,好不容易让她哭声渐消。
这时张小敬开口道:“我歇得差不多了,可以勉强自己走。不如就让我押送太真吧。”
萧规想想,这样搭配反而更好。太真弱不禁风,以张小敬现在的状况,能够看得住,腾出一个蚍蜉的人手,可以专心押送天子。
于是队伍简单地做了一下调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双手捆缚住,又继续前进。这次张小敬走在了太真的身后,他们一个娇贵,一个虚弱,正好都走不快,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最后。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声抱怨,张小敬却始终保持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