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又补充道:“您在罗马有人吗?”
奥朗日亲王沉吟片刻:“有,但您指的是可以设法与西斯廷联系的人吗?”
“是的。”安妮说:“如果可以,请您设法将路易十二已死的消息直接传给西斯廷,我不要求针对某个人,但务必让所有的枢机主教都能知道此事。”
奥朗日亲王低下头,表示领命。
自从博尔吉亚们开始用信鸽传信,许多人都学会了这种隐秘迅速的传讯方式,奥朗日亲王当然也不例外,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提笔写信给自己在罗马的侄儿,一个教士。就在他往羊皮纸上撒沙子,以便墨水尽快干涸的时候,他的长子走了进来——奥朗日亲王年近六十,他的长子四十有余,是个沉稳而又强壮的中年人,他一看到父亲书桌上的信筒与纸张,就知道有紧要的事情要传出去,果然,他的父亲向他伸出手:“把这个交给你在罗马的堂兄。”
亲王的长子接过信筒,走出房间,亲手将信筒拴在鸽子的脚上,然后看着鸽子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冲向钴蓝色的天空——暴风雨已经过去,但云层依然低垂在每个人的头上,他看着被雨雾笼罩的远方,又回到父亲的房间里。
亲王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还有什么事儿吗?”他和蔼地问道:“如果不是很紧要,你也该去休息了,明天我们还有得要忙呢。”
亲王的长子想了想,“可以说非常重要,但不是那么紧急。”
奥朗日亲王拽过一块丝巾,擦了擦自己被墨水污染的手指:“如果是我想错了,你要告诉我——你是否有心……追求善心夫人?”
亲王的长子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她给他留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但善心夫人并不是奥朗日亲王最合心的人选——不是说善心夫人不好,说实话,她是太好了,她非常富有,又有着从父亲与丈夫那里继承来的领地,还是女公爵安妮的挚友与不可或缺的女臣,而奥朗日亲王现在在布列塔尼的宫廷里,几乎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他的儿子娶了善心夫人,那么女公爵的内廷外廷几乎就全都掌握在奥朗日亲王手中,亲王必须考虑到必然甚嚣尘上的非议与诽谤。
亲王的长子低声说,“您知道我一直爱着她。”但之前他有妻子,善心夫人也有丈夫,无论是天主,还是法律,都不会容许这种悖逆的情感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
“除了在政治上的原因之外,”亲王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要考虑,我的儿子,那就是,你爱着的那个女人,与人们通常认知中的女性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她不会成为一个甘心屈居在城堡或是庄园里的所谓女主人,而我们的陛下也不会容许她将余生耗费在丈夫与儿女身上,她陪伴在君王身边的时间或许会是一年中的一半或许还要多,你的城堡依然无人主持掌管,你的孩子需要你来教养与指导,他们的人生中会缺失母亲这一重要的角色……等等,我还有话要说,我的孩子。”亲王严肃地看着他:“今天能够进入到那个房间里的只有九个人,而我们向陛下发了誓言,用我们的荣誉、性命与灵魂,因为……法兰西人的国王……”他讥讽地一笑:“当然,并不是因为酗酒或是暴病而死的。”
“父亲……”
“今晚之前我可从未想到过要学着女人捻针拿线,”亲王说,他的手有力地按在椅子的扶手上,免得因为回忆而颤抖:“路易十二的双手都被砍了下来,但这还不算是致命伤,最致命的地方是他的喉咙,他的喉咙几乎被磨断了——你看过善心夫人的手臂吗?看看上面的勒痕,一定可以与国王脖子上的相吻合,因为它们是一条绳子造成的,真正杀了国王的甚至不是我们的公爵,而是那位夫人!”他倏地从椅子上探出自己的上半身,“她先勒住了国王的脖子,陛下才有可能砍下国王的双手!”
“而你知道,一个杀死了国王的人,他必然是要被问罪的,无论男女,都先要被折断四肢,剖开肚腹,用马匹将他的尸体撕成几片,头颅用长矛挑起……”
“父亲!”
“我的儿子,你怎么敢让这么一个女人躺在你身边呢?!”奥朗日亲王恼怒地说:“如果一个妻子失去了丈夫的爱,除了哭泣哀嚎之外她别无他法,但换了善心夫人,一个弑君的女人,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美狄亚!(注释1),而且若是如此,只要她逃到陛下身边,我也未必能够为你复仇!”
“那就不要为我复仇!”亲王的长子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父亲,若是如此,我便是罪有应得。”
“你会成为许多人的敌人。”亲王说:“布列塔尼的,还有法兰西的,她有着那样丰沃的领地,除了陛下,无人可以庇护她,她的丈夫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想要珍宝,又不愿意触怒巨龙,”亲王的长子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他坚决地说:“只要她愿意,父亲,我会与她缔结婚约,至于她是否可以履行一个女主人的职责,没关系,既然妻子可以追随丈夫,丈夫也可以追随妻子,城堡原本就有可信的爵士打理,庄园也有事务官,至于朝廷上,有您就行啦——我只要和她有一个共同的继承人,将我们的纹章合二为一就心满意足了……至于陛下,夫人的白天是属于她的,晚上则属于我,我想她不会连这点也不允许吧。”
奥朗日亲王不记得自己竟然有着这么一个情感充沛的儿子。
他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迷惑,或是该大笑,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今年四十岁了,”最后他干巴巴地说:“你的儿子十六岁,我觉得,上面这些话,就算是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也未必说得出来。”
“正因为我四十岁了。”亲王的长子温柔地说:“父亲,我曾经犹豫过,在十六岁的时候,结果就是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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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在遥远的布雷斯特,血腥而背德的谋杀又是怎样荒唐地催生了一场炽热的爱恋,女公爵安妮在暴风雨尚未停歇的时候,又是怎样在森严的城堡中展开了一场如同浩劫般的清洗,罗马城中依然一片平静,就如利奥十世在退位前好心设想的那样,枢机主教们进入西斯廷教堂不久,四旬斋期也开始了,按照格里高利十世在1247年颁布的敕令,枢机主教们在前三天,还能享用鱼,以及海鸟或是海兽,如海豹与鸥鸟之类(因为在此时这些生物也被视作鱼类),食物算得上丰盛美味,还有葡萄酒与麦酒,以及欢快与娇嫩的起泡酒,这种无论从颜色还是从口味上都会令人联想起年轻少女的酒很受那些不善饮酒的枢机们的欢迎。
“你知道么?”一位枢机这样对自己的邻居说:“这也是美第奇家族出产的。”
“一种新酒罢了。”他的邻居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道,但还是忍不住立刻喝了一大口,在还没有碳酸饮料的十六世纪,如这般能够在舌头与喉咙里跳舞的感觉只要尝过了谁也忘不掉,但这位枢机之所以能够如此笃定,不过是因为美第奇家族已经与他的家族谈好了价码——他的家族有着好几座盛产的葡萄园,之前因为葡萄虽然多产但是酿酒的技术不佳,所以只能获得不算微薄也不那么可观的回报,但这种葡萄,还有园地所在处的地下水,用来酿造这种起泡酒却是再好也不过了。
与亚历山大六世,还有其他教皇候选人那样直接馈赠地产与葡萄园,或是丰厚的钱财不同,美第奇家族虽然也在外奔忙不休,但他们最多给出的还是配方,契约甚至是指向——枢机们得到的与其说是一筐鱼,倒不如说是一套渔具,只要他们维持与美第奇家族的联系,金弗罗林就会如同喷涌而出的水泉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入他们的钱囊。
只是他们也不免有点犯嘀咕,因为美第奇此举,无疑是将枢机们与新教皇之间的短暂交易,延长到整个任期或是……更久,如果亚历山大六世与当初的大洛韦雷枢机签订的也是这种盟约,不,他们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这两人既不会相信对方,甚至相信自己——那么他们要相信美第奇吗?或者说,他们要相信自己吗?
大多枢机们都在忧虑,是直接杀了那只母鸡熬成汤来喝呢?还是等着它慢慢地给自己提供鸡蛋?当然,从长远说起来,能够日日食用,储存以及孵出小鸡的鸡蛋更让他们心动,但谁知道那只母鸡化作了鹰隼后,会不会回转身来啄出他们的眼珠呢?
他们没有忘记,朱利奥.美第奇的老师是庇护三世,而他的同学是尤利乌斯二世。
人人都知道教会再不改革,就必然走向一条可怕的灭亡之路,但改革中的阵痛与伤害,谁也不想承受……谁也不想,几乎所有的枢机们,都只想继续保有现在的权力与荣华,还有维持与拓展他们的家族势力……
乔治.德.昂布瓦兹,迟迟没有得到国王的回信,但他还是保持着微薄的希望,苦苦地等待着,同时,他也没有忘记继续周旋在枢机之中,费尽口舌,为自己争取哪怕一个可能的支持者。
白昼时分,枢机主教们聚拢在一起,在早上与下午都有两次投票——每张投票上都要写上他们心目中的人选名字,选票是不设候选人名单的,枢机们除了自己,可以推举任何一个着红衣者——有趣的是,最先的三天,没有人的票数超过三分之一。
从第四天开始,一天的祈祷,以及有选举资格的枢机们分别做了简短的对话与灵修劝导后,枢机主教们每天只有一顿饭了,这顿饭倒还保持着原先的丰盛,未雨绸缪的枢机们开始悄悄地藏起蜜饯与面包,充作早餐与晚餐。
果然,哪怕到了第九天,每天只有一个硕大的干面包与清水了,枢机们之间的斗争还未结束——有他们对别人的,也有对自己的,直到了第十三天,在这个不祥的数字中,终于有了结果,乔治.德.昂布瓦兹与朱利奥.美第奇成为了唯二的候选人,接下来他们不再被允许投票,只看谁能最终取得三分之二以上的选票。
乔治枢机的眼底一片青黑,短短几天,瘦得像是一个骷髅,他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人,即便双手空空,但凭着往日的威势与信誓旦旦的许诺,还有法兰西国王与他之间的友情,还有他从国王这里得到的诸多秘辛与权力,他竟然也争夺了一批人站在他这边,虽然暂且处于劣势,但有些中立者确实有些犹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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