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受惊的奔马汹涌而来,如同一道决堤洪水,瞬间将二十余汉军和那百余匈奴人冲得七零八落。有些人闪避不及,跌落下地,随即被百蹄千踏,成了一摊肉泥。
汉军被马群所阻,只得勒缰后退,眼睁睁看着匈奴人借着烟尘混乱,越驰越远。
霍去病冲在最前头,哪里能刹得住,更何况这是和呴犁湖二次交锋,说什么也不能让此人从自己手中再逃脱了去。他不甘心举箭连发,马前方景物却渐渐模糊,待回神时,才发觉自己已身处在狂奔的马群中心。
四周皆是漫天沙尘,惊马的奔腾蹄响、嘶鸣声充耳不绝,连带着他身下的坐骑也被这场惊乱刺激得胡冲胡跑。好几次险象,几乎将他从马背甩落。
月歌与族人驰近,见了这一幕亦相顾失色。她不禁冲着外围的仆多等人埋怨:“你等贪生怕死,为何不与将军一道?此时还不尽力营救?”说着便要拨马向前,被仆多生生拦下了。
“不要命了么?上前不得,方才我们已有几人死在了乱马群里。”
汉军众人束手无策,不断在周边游走观望,以期能有机会入内相救。
月歌紧紧盯着不远处黄沙里仅剩的一点黑色身影,只能心中默念,仲兄骑术精湛,降服月氏天马都不在话下,此番也定能平安脱身。
只是,这上千马匹原本被好好关在栏内,怎会被人纵火惊出?看来定是匈奴人暗里布置好的阴谋了。
月歌正自想着,耳畔传来汉军的惊呼,只见乱马群内的那抹黑色身影翩然坠落。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不管不顾冲上前去。
所幸的是,那黑影落下后又即刻翻起,仿佛一只顽强的黑蝶,在滚滚黄沙中扑腾。
饶是霍去病骑艺过人,此时也渐渐感觉力有不支,他半挂在马背上攥紧缰绳,尽力朝空阔的地方驰开,以避开狂奔乱窜的惊马。刚冲到边上,坐骑又是一阵嘶耸,终于将他甩落于地。
霍去病就地翻了几滚,避过重重蹄踏,起身后望,还有十数匹惊马朝他这里横冲过来。
不远处的众人看得真切,欲策马上来相助,却始终被乱窜的奔马所阻。月歌已是心焦如焚,此时一骑驰入眼帘,她如见救星,忙高声叫道:“子维兄长,仲兄在那里!”伸手指向前方几近被马群沙尘湮没的黑色身影。
郭允亦面色凝重,朝她略微点头示意,当即催缰急策,箭一般冲向霍去病所在之处,对旁侧不断奔腾涌来的马群则似视而不见。
月歌心中大慰,他们三人结义情深,一方有难,其余二人自是奋不顾身相救。
郭允一番闪避,终于驰到了近处,放声大叫:“去病,来这里!”
霍去病吐出满口沙尘,折身朝郭允那方奔去,他身后有三匹散乱的惊马不断向他驰近。郭允见了,端弓连放数箭将其中两匹射中,逼迫它们偏驰了方向。
眼看最后一匹逼近,势必会将霍去病踏于蹄下,郭允抽出随身短刃,喝道:“去病闪开!”
霍去病闻言,矮身侧滚。只听一声惨烈嘶鸣,那马前胸没入利匕,扑翻在他身侧。此时郭允也驰到了跟前,向他伸手:“快上马!”
霍去病死里逃生,心中欣慰,借义兄臂力攀上马背。不料又是数匹散马急撞到此,二人猝不及防,一齐被那奔马冲力撞落于地。
郭允跳起,回身抽出长刃力砍,恰恰折了近身那匹疯马的前腿。其后还有一匹不知死活照旧冲至,“嗖嗖”两声,利镞飞来急射入马体。那是霍去病捞了弓箭,眼疾手快助郭允一臂之力。
二人在生死鬼门关走了一回,此时相视,都觉惊险万分,那种滋味生平未曾试尝,更难以形容。
隆隆的蹄踏又逼近,他们不敢再耽搁,一齐上了马背拨缰飞速驰离。
月歌在远处焦急张望许久,高高吊起的一颗心至此方落下:“谢天谢地,两位兄长都安好无虞。”
她和汉军众人策马迎上,却听霍去病遥遥大声喝令:“仆多,传令与赵破奴,兵分二路,一路去追单于子,务必将呴犁湖擒到!其余人拦住坎莫的部众,不降者,杀!”
郭允听了,叹道:“二弟当真果决威风!”语气中带着羡慕赞赏,只是心中各种滋味涌起,更有丝丝惆怅漫上。
霍去病望着郭允端坐马上的挺直身形,想起他们一同在草原上壮歌明志的情形。孟兄如此人才,本该如自己一样,在沙场建功扬名。霍去病顿了顿,似是犹豫一瞬,忽而轻声说:“兄长可愿入我麾下?待立功凯旋,去病可求今上……”感觉身前郭允的身躯倏尔僵硬,他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
郭允仰天轻笑两声:“去病莫再说了,你的心意我知晓。只我此生注定无法立足汉地、效劳朝廷。天下如此之大,去哪里不能建一番功业呢?”说罢一跃下马。
当众人折回祭场,坎莫部已撤逃出城,被随后而至的汉军前锋牢牢困围。
城外厮杀不断,祭场中却是哀凄一片。月氏人围在葛勒一家尸身之周,低喃唱着送魂歌。
葛勒已俨然成了个血人,躺在一侧任由长老们为他包扎,一动不动。月歌上前轻声相询,大祭司黯然摇了摇头。她大恸,今日葛勒为了她和月氏,一家老幼尽被屠灭。
此时一声微弱的婴啼从尸堆下冒出,月氏人上前翻开葛勒家人的尸身,抱起一裹襁褓送到月歌手里。
那是葛勒刚出生未满月的幼孙,方才被大人们用身体护着,这才逃过一劫得以存活。葛勒听见那婴啼,竟微睁开双目,茫然朝声音方向转过头,嘴唇嗫嚅不已。
月歌知他所想,强忍泪道:“你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必将这孩子抚育成人,祁连月氏葛勒之后,将永世受王族庇护。”
葛勒听罢,面带满足祥和,缓缓合上双眼。
汉军先锋速战速决,不多时便将顽抗的坎莫部众剿尽。赵破奴亲自将迦鲁斯等头目擒送到祭场。月氏人因着葛勒一家惨死,愤恨难平,都喧嚷上前,恨不得手刃迦鲁斯等人众。
大祭司和长老们为表顺服汉军的决心,祭过天地先祖,在族人面前历数了坎莫一众的叛逆,并将那些顽愚不肯认罪的部众斩首。
末了,大祭司来到霍去病跟前,神色郑重:“我月氏一族在此立下盟誓,顺服于将军,不再听从匈奴之令与汉军相抗。但,将军可否保我部族安好?”
霍去病亦肃然点头:“我言出必践,此前狐奴等部与我订下盟约,他们不协助匈奴,汉军也从未袭扰过他们。”
当下双方击掌盟誓,饮下血酒。
一场恶战消弭于无形,月氏人自是欢欣,此前的悲凄之情渐渐被冲淡。
而后,另一路追击呴犁湖的汉军回返,报说单于子借助地形逃遁,无影无踪。霍去病心中大叹可惜,两次交锋,都几乎得擒此人,最终却仍是被他逃脱了去。
月氏人为表诚意,宰杀牛羊款待了汉军。宴会上,霍去病借机询问了祁连、弱水一带的匈奴部落分布。
大祭司叹说:“祁连山原本为我月氏所有,匈奴单于稽粥当年联合乌孙人一同击我月氏,将我们的部族赶到了水草贫乏的山南,强占了北麓肥美的大草滩和冷龙湖,还有我们昔日的国都永固城。”
“永固城为匈奴单于巡视河西时的居所,如今那是呴犁湖的地盘,平时由酋涂王的精兵镇守。”月歌补充道,“永固城以西便是浑邪王的势力所在,此城坚固难攻,周围还有四个卫城环绕相守。将军若是强攻,只怕不易。”
霍去病不置一词,却继续问及山南的匈奴部落。
祁连山南的水草不甚丰美,那里零散分布着鱳得、呼于耆等几个大部落和一些小部落,兵力自是比山北麓弱了不少。
大祭司和长老都以为霍去病必南下扫荡匈奴,他们之中有些人心中不免暗暗担忧。因为汉军一走,浑邪王和呴犁湖必定会卷土重来疯狂报复,月氏部落只怕仍是难逃一劫。
其间月氏部众来回报,出栏的惊马已寻回了十之七八,却仍有百余匹失了踪影。草原上的马匹最为珍贵,这次月氏人的折损可算大了。
大祭司惊怒斥道:“到底是谁放火烧我们的马栏?你们可曾瞧见了?”
马栏的守卫则报说,失火之际,曾见一蒙脸男子闪身而过,只惜未得见其真容。其中一人禀告时,还朝祭台上席多看了两眼,面露些困惑。临去前,更不止一次回头来张望。
这一幕被心细的霍去病看在眼里,他暗觉似乎哪里不对,于是不动声色环顾了身周。
此时祭台上端坐着的,除了他们兄弟三人外,便是那一干月氏祭司长老及其随从。霍去病双目缓缓扫过众人,却不见有异,他只得暂时将疑惑压入了心底。
宴会过后,霍去病越想越不对,私下便与月歌说:“我疑心你部族里有内奸,马栏纵火一事,还需招那些守卫来再好好核问。”
月歌听他之意,是质疑长老和祭司了。起先她自然不信,更微有愠怒:“将军,我们月氏已经立下盟誓,这样还不能让你放心么?纵火一事,自然是坎莫和匈奴搞的鬼。”
而后,在霍去病坚持下,她不情不愿令手下将那两名马栏守卫传招来问话。
不多时手下慌急回转,却报说两名守卫已然暴毙。
众人大惊,一同赶到现场去看,两名守卫横尸在草堆之上,双目圆睁。他二人皆是被一支短小弩矢穿喉致死,镞头还涂有月氏人常用的毒药。
月歌此时才信了,月氏部落之内仍潜有匈奴人的奸细:“会是谁?故意纵火助呴犁湖逃走。”
霍去病用布条包手,捻起弩矢细细端看,忽道:“此人手真巧,弩箭都打磨得这般精细。”
这时,赵破奴前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霍去病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瞧了月歌一眼。
回到帐中,霍去病面色凝重,听完赵破奴与几名汉军的禀告,他仍不死心追问:“你们可看清楚了?不会弄错人么?”
赵破奴说:“方才将军对纵火一事有怀疑,属下已遣了他们去暗地里候着。只那人箭术实在高妙,闪得又快,又是在月氏公主和长老们的大帐附近消失……虽未见其真容,但看大致身形,应当不会错了。”
“不用再说了……”霍去病面色有些发白,只是心中一时难以接受,“此事我自有定夺。”
当日,汉军大部队抵达,暂时驻扎在了月氏部落不远处。
郭允念着他们兄弟三人许久未得相聚,出言邀约一齐到城外丘顶小聚,以叙别来之情。
霍去病心中正存着事,自然应下。他部署好军中事宜,带着数名亲卫前来。郭允早早便在丘下候着了:“骠骑将军能百忙中抽空前来,我和三弟都很高兴,还怕你今日就领着大军南下了。”
霍去病上前来用力拍义兄的肩膀,深望到他眼里:“有劳兄长关心,若不是兄长,怕此时去病都没机会站在这里。”
郭允一笑摇头:“哪里话,你我结义,同生共死。当时换作是我在马群里,你也同样会来相救。”
二人相携上了丘顶,这里早布置好了毡席,新打的獐鹿、醇香马奶酒一应俱全。阵阵肉香从篝火烤架上传来,令人食指大动。
霍去病见了不禁莞尔:“也好,许久没吃到月歌烤的獐腿了。”忽然眼前一亮,一身白袍的月歌自丘顶另一端缓缓行来。
月歌自换了月氏王族服饰,俨然成了另一个人,雍容华美,娇嗔多姿,远非当年那个瘦弱菜颜的小少年。虽有兄弟情谊在,但面对她这样大的转变,郭允和霍去病都不免有些不惯和拘束。
月歌却是大方,招呼两位兄长坐下,动手生火备肉。她端起醇香奶酒敬上:“两位兄长可曾记得当年我们相遇之初?若非遇到你们,月歌不是死在狼口之下,就是被囚困在匈奴王庭了。今日还请兄长尽饮此碗。”
一席话将三人距离拉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在原野上结拜时的夜晚。
数巡酒过后,月歌将烤熟的獐腿递上,眨眼笑道:“这回,去病兄长可不许再嫌弃了。”
霍去病想起当日自己爱洁嫌脏令她难堪,一笑接过,剥开了泥叶便咬。看得郭允在一旁直摇头:“三弟还是一如当初,只对你仲兄好,我这个孟兄总是被留到最后。”
月歌涨红了脸嘟囔:“去病仲兄于月氏有恩,我这是替族人敬献的。肉还有,孟兄还怕不够食么?”头偏过一侧,她发髻上插着的象牙笄醒目异常。
郭允诧了一瞬,心中柔情瞬然上涌。
霍去病也注意到了那笄,细细看了几眼,忽然出言相问:“平日怎未见你戴过?”自己随即哑然,月歌此前一直假扮男子,又怎会用女子的笄来束发?
月歌有些羞赧,将笄拔下端在手里:“是子维兄长所打造,世上象牙极少得见,在匈奴也不过只有我母亲和伊稚斜才有。仲兄看看,子维兄长的手艺是不是极好?”
那笄别致精美,霍去病盯着,只觉它如同一根刺深插在自己心中,隐隐作痛。“兄长的手艺果然不错,却不知这象牙从何得来?”以往相处时的细节一一在脑中回放,想起郭允的确爱用刀凿打造各式小玩意儿,霍去病面色渐僵,强自撑着笑。
郭允则一哂,含糊道:“我往年奔走南北贩物,碰巧寻到罢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对,月歌悄悄望了他二人数眼,感觉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将那象牙笄收入袖中,再不敢插回髻上了。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以刀击石而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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