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噩梦照进现实,形如枯槁的疯王与他深爱的刺客对视。
无名客在都城小住了数日,一直等到北舟停灵结束,入土为安。
夏侯澹趁着这一届朝臣还不敢非议,直接拍板,以亲王之礼葬之。
北舟风风光光入了皇陵,但那个华丽的墓穴却只是衣冠冢。他的尸骨被悄然埋在了慈贞皇后旁边。
至此,都城之变画上句号。
林玄英重新整顿了投降的三军,带着新封的将军名号,回南境收拾残局了。他们都知道不久后这帝位还得换,为免生乱,需要早做准备。
无名客左右无事,决定陪弟子走一道,顺带指点他修行。
帝后二人将他们一路送出城外。
林玄英在长亭里与夏侯澹干了一杯,心中知晓这八成就是死别,嘴里却说不出什么煽情之语,憋了半天,只能说一句:“放心去吧,我不会带走她的。”
夏侯澹道:“……我谢谢你。”
与此同时,庾晚音也将无名客单独带到无人处说话。
庾晚音道:“陛下已昭告天下,念在手足之情不杀夏侯泊,只将他终生囚禁。我们会尽量不用重刑,留他苟延残喘个几年。”
无名客躬身一礼。“在下替天下苍生谢过娘娘。”
风吹长草,他白衣飘飘,俨然一副事了拂衣去的姿态。
庾晚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奇异,轻声问:“先生做的所有事,并非为了某一人,而是为这方天地请命,对吗?”
无名客拂须道:“天地自有缘法而不言,吾等肉体凡胎,能侥幸窥见一二,也是受天意所托,因此不敢不竭力而为。”
“我明白了。”庾晚音道,“先生至今不为陛下指明生路,想来也是这片苍天并不在乎他了。”
无名客眼皮一跳。“娘娘慎言。”
庾晚音笑了。“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将人骗进来十年,吸干心血,用完就扔——”
天际响起几声闷雷。
庾晚音索性抬起头,直直朝上望去,红唇一抿,挑起一个讽刺的笑。“所谓天道,竟如此凉薄。”
无名客惊了。
他当了大半辈子世外高人,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主儿。这是不要命了吗?
庾晚音却又朝他肃容道:“先生可否为陛下算上一卦?”
“……固所愿也,实在是所求无果……娘娘,”无名客深思片刻,只能把话摊开些,“帝星归位,只需要一颗,娘娘心中难道不知?”
“我当然清楚。我来了,所以不必保全另一人了。”庾晚音点评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闷雷声声犹如羯鼓,开始朝这个方向滚动。远处,右军队伍中的马匹不安地骚动起来。动物心智未开,反而更容易察觉冥冥中暴涨的洪荒之怒。
庾晚音镇定地站着,气息几乎停滞——
然后,她举起了一把枪。
无名客淡然以对。
直到她掉转枪头,抵住了自己的脑门儿。
无名客:“?”
庾晚音道:“陛下若是死了,我便随他而去,你们自去找下一个救世主吧。”
无名客惊愕几秒,又恢复了镇定,高深莫测道:“娘娘不会下手的。”
庾晚音二话不说扣下了扳机。
无名客猛然色变——
庾晚音丢开那支没装弹的枪,笑道:“原来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没等无名客做出反应,她又举起了第二把枪。“先生不妨掐指一算,这一回有没有弹药。再仔细算算,我会不会下手。”
无名客:“……”
无名客深呼吸。“娘娘不应如此。局势才刚刚稳定,这也是陛下呕心沥血换来的成果,娘娘若是撒手不管,这一切就毁于一旦了……”
庾晚音道:“不应如此,但我乐意。”
无名客终于急了。“这是逆天而行!”
“你错了,这不是逆天而行,这是要天顺我的意。”庾晚音在大风中衣发俱扬,一字一句道,“我们社畜可以包容一切甲方,除了不付钱的。想让我坐这个位子,就得把我要的给我。”
这段发言的嚣张程度已经超出了无名客的认知,他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作答。对方此言仿佛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豪指云霄,与天杀价。至于他,只是个夹在中间的传话人。
阵雷不绝,如万面鼓声。四野长草如涛,在风中升沉。
庾晚音确实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又行了一礼,心平气和道:“请先生起卦。无论这一卦有没有结果,我都算是收到回复了。”
无名客考虑了很久,从了。
他定了定神,没去翻找法器,而是仰头望向伴着雷声贯穿天际的道道银蛇,屈指掐算。
闪电由远及近,在他们头顶狂舞,闪得视野忽明忽暗。无名客站得纹丝不动,口中念念有词。庾晚音观察了一会儿,猜到他在以数起卦。
她不打扰也不催促,只是站在一边静静等着,手中的枪始终没有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无名客收了手,脱力般摇晃了一下。
庾晚音问:“先生?”
“雷水解。”
庾晚音呆了呆,不解其意。
无名客道:“进退不决,当以进为先。”
话音未落,头顶一道炸雷劈下,砸在他们五尺开外,将那一片地变作焦土。
无名客当场跪下了。
“什么事进退不决?”庾晚音连忙追问。
又是一道炸雷。无名客一跃而起,转身便走,摆手道:“不可说了!转机到了娘娘自会察觉!”
庾晚音还想追问,然而无名客身形如鬼魅,眨眼间已晃出了几丈远,再一眨眼连人影都快瞧不见了。
他也不知是在躲天罚还是躲庾晚音,连林玄英都不等了,自顾自地绝尘而去。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句指点,却依旧语焉不详。
庾晚音叹了口气,只得自行琢磨。
回宫路上,她一路沉思着自己究竟在哪件事上“进退不决”,甚至没有注意到夏侯澹异常的沉默。
一下马车,夏侯澹就开口道:“我去开个会。”
他一直到天黑都未归。庾晚音照例等他一道用晚膳,却只等来一句传话,让她自己先吃。
她知道夏侯澹的头疼又严重了。最近几日他消失得越来越频繁,人已经瘦到了臣子上奏都要加一句保重圣体的程度。即使与她共处时,也总在强颜欢笑。
庾晚音焦躁起来,晚膳没咽下几口,趴在床上一边等着夏侯澹,一边翻来覆去地找线索,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再被唤醒时已是午夜,枕边依旧是空的。
唤醒她的暗卫声音颤抖:“娘娘,陛下他……”
庾晚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匆匆起身披上了外袍。“带路。”
夏侯澹在一间不住人的偏殿里。
这偏殿外头看着不起眼,走进去方知戒备森严。庾晚音一见这些侍卫的阵势,心脏就开始缩紧。
室内一片狼藉。摔碎的器皿、翻倒的屏风散乱一地,尚未收拾。皇帝被绑在床上,气息奄奄,已经陷入昏迷。
他的身上、额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就连双手的指甲都磨损裂开了,惨不忍睹。萧添采正为他包扎,转头见到庾晚音的脸色,连忙跪下。
庾晚音深呼吸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为什么不行针让他睡去?”
萧添采道:“陛下这回发作不比往日,行针已经不起作用了。微臣开了安神的药,加了几回剂量强灌下去,刚刚才见效……”
他小心翼翼道:“娘娘,陛下体内毒素淤积,已入膏肓,这一次……”
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烛火拖长了庾晚音的影子,像要扯着她沉沉地朝下坠。
她听见自己声音冷静地问:“还有多久?”
“……这毒在脑子里,或许这两日便会浑身瘫痪,接着便是神志不清,或许还会眼瞎耳聋,至多拖上十天半月……”萧添采咬紧后槽牙,神色中也有内疚与不甘,“微臣无能,愧对陛下与娘娘重托,请娘娘降罪。”
庾晚音从他手中接过药,坐到床边捧起夏侯澹的手。药粉撒在指甲翻开处的血肉上,连她都禁不住颤抖起来,夏侯澹却昏沉着毫无反应。
庾晚音细致地包扎了伤口,轻声道:“继续加药,尽量让他一直睡着。”
萧添采以为她已经接受现实,只想减轻夏侯澹离去前的痛苦,只能沉重叩头道:“是。”
庾晩音在偏殿一直陪到天亮才离开。
她又朝偏殿加派了暗卫,吩咐此处严禁出入。对外则宣称皇帝偶感不适,今日不朝。
国事刚刚步入正轨,早朝虽然取消,许多事务却依旧需要人拿主意。
庾晚音回了趟寝宫梳洗更衣,准备去见人。
哑女服侍着她褪下外袍,愣了愣,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察看。
“怎么了?哦,”庾晚音这才看到自己袖口的血迹,见哑女还在找伤口,安慰道,“不是我的伤。陛下……陛下不慎跌了一跤,蹭破了。”她几秒内拿定主意,将这句作为对外统一说辞。
哑女瞧了瞧庾晚音的表情,没再表示什么,只在她换完衣服打算离开时又拉住了她,端来一碗温热的甜粥并几道小菜。
庾晚音恍然间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了。她揉了把哑女的脑袋,一口干了甜粥,心绪稍定。转头望着阴沉的天色,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再给你最后一天。别不识好歹,明日我就罢工。”
哑女:“?”
庾晚音代批了一沓急奏,又召人询问图尔的消息,结果依旧是没有回音。那所谓的转机,仿佛只是无名客为了脱身而编出来的说辞。
庾晚音挥退了旁人,忽然趴倒在御书房的桌案上,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庾晚音警觉抬头。“谁?”
“娘娘。”一名暗卫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低头朝她行礼。
“十二?”庾晚音认出了他的脸,“今日不是你轮班吧?”
十二道:“陛下早有吩咐,若他病倒,娘娘身边的暗岗也要立即增加。因为是密令,所以属下今日藏在暗中保护,请娘娘勿怪。”
“那你现在怎么出来了?”
“禀娘娘,那位哑女方才从寝宫消失了一刻钟。”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
十二道:“她一向滑溜,又似乎看准了其他暗卫所在,闪身极快,从他们看不到的死角里脱身了。只有属下是今日新增的人,她没有防备,让属下瞧见了她一闪而过,去了小药房的方向。”
所谓小药房是近日才改造出来的一间屋子,只为夏侯澹一人服务。夏侯澹病情渐重,要喝大量安神止痛的药。有心人若是翻看药渣,就能判断出他情况极差。所以为了保密,这小药房的位置极为隐蔽,普通宫人根本找不到。
庾晚音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陛下那边没事吧?”
十二道:“娘娘放心,偏殿此刻如同铜墙铁壁,没人混得进去。”
庾晚音冷静下来,凝神思索。
其实到这一步,任何异状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毫无异状。如今线索已经出现,只是还需要顺藤摸瓜才能找到谜底。
时间紧迫,她吩咐十二:“让偏殿把小药房今日送去的药全部倒掉,重新煎过。继续监视哑女,但是不要打草惊蛇,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结果这一日接下来的时间,哑女却又老实了。
入夜后夏侯澹在偏殿里醒过一次,睁眼的第一秒就拿头去撞床柱。
他身上的绑缚已经松了,此时骤然动作,四周宫人猝不及防,硬是让他结结实实撞了两下才扑过去按住他。
庾晚音试图喂他喝药,夏侯澹却不断挣扎,双眼对不上焦,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庾晚音唤了几声,他恍如未闻。最后还是被暗卫掰开牙关,用蛮力灌下去的药。
他重新昏迷后,身经百战的暗卫都红了眼眶,担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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