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兵马,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与威望缺一不可。
这事急不来,只能花费数年徐徐图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强,经过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战役,逐渐崭露头角,凭实力收服了人心。他与夏侯澹一明一暗,用尽手段,在各方势力的眼皮子底下架空了尤将军,成了右军实际上的领导者。
“到去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将整个右军肃清一遍,然后就开战。虽然依旧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带走太后和端王——这是陛下的原话。但就在那时,”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现了。”
林玄英第一次听说庾晚音,还是出师之前。无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时,也算出还会有另一个异世之人即将到来,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这两人之间有许多因果缠绕,至于是良缘还是孽缘,却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
后来他问过夏侯澹此事。夏侯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轻描淡写道:“说起来是有这么个人。”
林玄英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副差点忘了的样子?”
那少年君主低着头,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会来了吧。”
之后的几年间,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记时,夏侯澹的密信里忽然多了一个名字。
虽然同为异世之魂,这个神秘的庾妃却与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们原本的计划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却一上来就要布很大的局、绕很多的弯子,只为精打细算,牺牲最少的人。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条性命,对她来说都金贵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触。
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见多了。沙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都像这般婆婆妈妈,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势瞬息万变,如此拖下去,恐怕连最后的胜算都会成为泡影。
但夏侯澹对她的天真梦想照单全收,废掉了己方已有的计划,命林玄英退而蛰伏。
有那么几天,林玄英在认真考虑撂挑子。
后来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终于见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却也看轻了她。
她当时乔装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妆容,站在常年黑雾缭绕的夏侯澹旁边,那么轻盈,那么美。像一只小小的云雀,身陷在狂风暴雨里。
她明显不属于那座深宫,而应该泛舟天地之间,当一个了无牵挂的江湖儿女。
林玄英去劝说夏侯澹放她自由时,想过对方或许会暴怒,会拒绝。结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认知。
“她有她的抱负。”
再后来的发展更是颠覆了他的想象。
庾晚音那个发梦似的计划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里神仙打架,几轮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静,天下太平。在边陲之地的传说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顾,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战事与灾祸。
谁又能猜到这天道姓庾?
庾晚音听到此处,心底一个巨大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庾晚音道:“跟图尔和谈前夕,陛下还说会借兵给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没明白他哪儿来的兵出借!他说是阿白,我还傻不愣登地问他,阿白单枪匹马怎么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确实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锐兵马给图尔,为免引起注意,数量其实不多。好在图尔争气,一回燕国就接应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她,语声中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伤怀。“我错看了你,陛下却没有。你刚来时他就说过,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因为在你们的来处,每条命都是命。”
庾晚音许久没出声。
她刚刚读完那封信时也曾想过,夏侯澹在那漫长而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多半是已经放弃了吧。所以自己穿来时,才会见到这样一个百孔千疮的世界,以及一个与暴君无限接近的他。
原来不是的。
如果他没有惨淡经营出林玄英这张强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剧本,也只能处处受制、举步维艰,最初的设想都会成为镜花水月。
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开局就身中剧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撑下来的。恐怕他自己并不想弄清楚,活下来的这个玩意儿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来之后,每一次关于过往、关于身份、关于纸片人的对话,都是万箭穿心。
尽管如此,他几乎是刚打一个照面,就将一切押给了她。
庾晚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他的消息吗?”
林玄英摇摇头。“我们约定过,如果他活着出来,就在沛阳会合。我一路赶来接管了此地,就是为了等你们,结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厮倒是宣称皇帝忽染重疾,在宫内养病,但真假未知。都城里现在没有任何消息,我的探子还在找门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带来的那三个人。明日一早,给你看个好东西。”
庾晚音不解道:“……啥?”
林玄英已经关门走了。
也不知林玄英是不是故意留了个悬念,吊得庾晚音辗转反侧,却也使她的情绪不至于跌入深渊,最终迷迷糊糊睡去时,心里还对他口中的“好东西”留了一线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动惊醒过来,一瞬间以为还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对着客房华丽的挂画发呆。
门外有两个护卫在值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后,才敲门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将军通报一声?”
“我来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对面。
庾晚音道:“你要给我看的是……?”
林玄英乐在其中地摇摇头。“不着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现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一口闷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带着她走到知县府的书房,停步转身,先将她请进了门。
庾晚音一脚迈入,数道探究的目光登时从半空中投射下来。
里面已经站着四五名魁梧将士,一个个身长八尺,看着就是能一拳打穿城墙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后,反手合上门,忽然神情一肃,单膝跪地行礼道:“臣护驾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巨人们反应了半秒,忙跟着跪了一地,齐声复读:“请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举意在替自己确立地位,所以一脸淡然地受了这一跪,这才不疾不徐道:“诸位快快请起,千里救驾,何罪之有?”
林玄英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经。“启禀娘娘,属下出兵前耽搁了一些时日,乃是因为奉陛下之命,秘密赶制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头突地一跳。
林玄英挥挥手,指挥着两个将士抬来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枪。
满满一箱的枪。
庾晚音在心中飞快评估着杀伤力。“这一批……那什么……”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林玄英喜庆地提醒。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总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道:“禀娘娘,共计千支,此外还有弹药数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图纸是陛下送来的,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无数机关部件,分了十余次才全部送到。我们又找最好的工匠,几经失败才造出第一支。这袖中弩得来万分不易,但战力空前绝后,即使与其他两军数万兵马正面相抗,也必然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后一句解说对庾晚音来说毫无必要。身为现代人,她怎会不知道热兵器在这个世界的杀伤力?更何况,敌方对此还一无所知,无论从装备上还是战术上都毫无防备——几乎等同于几万个站着任扫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盘,慷慨激昂道:“大军今日开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两军。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哑忍数载,枕戈饮胆,只待今日必胜之机。端王谋逆作乱,两军为虎作伥,只消娘娘一声令下,我等当为天下诛之!”
“当为天下诛之!”巨人复读。
庾晚音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还在狼狈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当是暂缓一口气,还要进行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谁又能想到一夜过去,他们距离胜利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
“林将军,借一步说话。”
她将林玄英拉到书房一角的书柜后面。“陛下如今还下落不明,如果贸然开战,他却真的落在端王手里,我们又当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她。“这是我出发之前,他寄来的最后一道密旨。”
庾晚音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像被刺痛双目般闭了闭眼。
这与其说是密旨,不如说是一封遗诏。
写得非常简短,一共只有两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统,封庾晚音为太后,又点了几个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务。
第二段更是只有一句话:“逆贼夏侯泊,直诛勿虑,当以天下为先,勿论朕之生死。”
翻译过来就是:杀他就行,不用管我死活。
林玄英道:“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在最后成为你的累赘,也不想在敌营受辱。但他也知道我们不可能真的弃他于不顾,所以一早说了,如果不幸被端王抓住,他会找机会同归于尽;如果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他会……自我了断。”
庾晚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一时间血液上涌,像一只应激奓毛的动物。“所以,你就顺理成章地放弃他了?”
“当然不是!我还在派人四处找他!”
“那先找到他再动兵啊!”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时间来不及的。叛军都在夜以继日朝都城赶,看端王这架势是打算直接登基。他还在四处搜捕你,很快就会查到你在我这里。一旦提前暴露,我们就无法攻其不备了。”
“……”
林玄英道:“陛下留下这道密旨,就是逼我们顾全大局,抓紧行动。”他语气冷静,“其实,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军,我们的先锋军刚才已经开拔出城了。”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旧紧盯着林玄英。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昨日之前,她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还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还有一道圣旨作保。只要他想,世上一切权力唾手可得。
——只要他想。
林玄英从眼神里猜出她心中转的念头,面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对这一切根本不感兴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师父命我辅佐陛下,而陛下命我听令于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还不明白吗?是他要为你扫除一切障碍,要保你荣登高位,百岁无忧。他自己没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于一切平定之后,是踹开太子文治武功,还是拂衣而去游戏人间,都随你高兴。”
庾晚音问:“最后一句是他说的还是你加的?”
林玄英:“……”
林玄英道:“是我加的。”
知县府里一片死寂。
无人出声时,隐隐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城中的大部队出动了。
庾晚音与林玄英对峙的当口,一旁的将士等不住了,走来低声问:“将军,是否先将这些袖中弩分发给大军,下令备战?”
林玄英站在书柜阴影中,没有答话,挑眉看着庾晚音。
于是书房内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无形的潮水席卷而来,将她推向高处。她张了张口,数万人的生死挂在她唇齿之间。这一次不是演习,也没有失败的机会。
她站在政权的终点与起点,在大风起处俯瞰洪流。境随心转,因缘生灭,日升月降,江山翻覆,全凭她一念。
而她的身前已无一人挡着。
此即至高,无上。
她无法自控地一阵战栗,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庾晚音在这一刻忽然领会了“孤家寡人”的意思。或许每一个走到最高处的人,都曾路过这个拐点。或背离,或舍弃,撒开一双紧握的手,投身于一片浩瀚的虚无。
可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么一个又懒又弱、平生乐趣只是挤在地铁上看点小说的社畜,掉进了这个世界,站到了这个位置?
面前这道题,本该由圣贤垂问,由千古豪雄作答。现在老天爷却硬是把答题板塞到了她手中。
既然非要问她……
庾晚音突兀地笑了笑。
那她的答案是:她全都要。
“林将军,”庾晚音道,“陛下命你听令于本宫,对吗?”
林玄英和巨人们都是一顿。
庾晚音既然当众逼他表示效忠,就意味着她即将给出的命令,他们多半不爱听。
林玄英低头与她对视着。与初遇时那个养尊处优的宠妃相比,此刻的她苍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绀青色晕影。
匪夷所思的是,这却反衬得她的五官更明艳了。上扬的眉峰,猩红的眼角,唇边似有若无的弧度,既妩媚,又威严。
仿佛过了许久,他跪地道:“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