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觉?”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紧发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害怕,我会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试我?谢永儿恐慌之余,生出了几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到头来却换不来一句坦言。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太深了。
夏侯泊道:“永儿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计划着什么?”
皇帝?谢永儿愣了愣。“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原文里的皇帝基本啥都没干,就是吃喝玩乐等着被推翻罢了。
难道说他最近做了什么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谢永儿怕端王觉得自己划水,补充道:“有些东西是算不出来的,能算到什么要看天意……其实,准不准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调了几日。
藏书阁还在修缮中,她无书可看,只能躲着练练字。夏侯澹有时会陪她一起练,但也不是每天。
为了方便监视谢永儿,他现在的戏份是“在白玫瑰庾贵妃和红玫瑰谢永儿之间来回摇摆”,今天给你赐点首饰,明天推她荡个秋千。宫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来了,连脾气都好了些许。
然而事实上,在私下共处时,庾晚音很久没找回当初吃小火锅的那种闹哄哄的温馨了。
端王找她打听北舟,摆明了要逼她当间谍。
她越是拒绝,端王就会越忌惮夏侯澹。等他意识到庾晚音不可能为己所用时,就会痛下杀手,如同对胥尧那样。
所以现在……她要当双面间谍了?
她区区一个社畜,哪儿来的本事干这个?而且,两个夏侯,一边是铁恶人,另一边她现在也摸不准了。
那天湖里的刺客确实是端王派的,但他又不是真的开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边的?会是夏侯澹有意引他过去的吗?
庾晚音倍感孤独和心累。
夏侯澹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回避,却没说过什么。
这日他带庾晚音进了御书房,将看守的侍卫都换成了暗卫,这才低声道:“那五个学子都顺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几个小官职。今天叫来两人,开个小会。”
李云锡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财政,但个个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门荫的路子,也通不过形同虚设的科举。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们改了姓名,假托一个身份,再送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拿去纳粟买官。
放在以前,学子们听说要用这种方式当官,一定会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但经历了那场湖中事件,他们显然成长了。
来的人是李云锡和岑堇天。换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与当日布衣飘飘的样子判若两人,已经有社畜那味儿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们的礼。“爱卿请坐。”
庾晚音对小组会议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还摆好了笔墨,准备做笔记。
却没想到李云锡抬起头来瞥见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贵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问:“怎么?”
李云锡轴劲儿又上来了,积极找死道:“微臣恳请娘娘回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云锡理也不理。“当日舟内娘娘旁听,已属僭越,今日竟入了御书房,后宫参政,成何体统!”
夏侯澹顺手就将茶盏摔碎在他脚边。“滚出去。”
李云锡好像很期待这个彰显傲骨的机会似的,眼含热泪跪地磕头道:“陛下,臣愿死谏!”
夏侯澹:“……”
他堂堂戏霸今天居然遇上对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过原文,知道李云锡就是这么个狗脾气,坚信天下就数自己最正义,理想是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于是她慢条斯理地翻出手心,抚摸了一下还未完全脱落的结痂。“刚才忘了问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后,伤势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吗?”
李云锡:“……”
庾晚音伸手给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气,再谏不迟——哎呀,”她手一抖,将半壶茶水泼到桌上,一声长叹,“这只手算是废咯。”
李云锡:“……”
庾晚音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茶,起身亲自递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着,那本宫就先回避了。”
李云锡:“……”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庾晚音凄然一笑。“臣妾是女子,这家国之内,怕是没有容身之处;大恩大义,也与臣妾无关吧。”
夏侯澹道:“你坐,坐到朕身边来,连这点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家伙,想撞就让他撞死吧。”
李云锡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庾晚音想着此人还有用,可别脑出血气死了,正想说句好话把人哄起来。
“砰”的一声,他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娘娘高义,微臣愿以死谢罪!”
庾晚音:“?”
合着你就是想死呗?
最后大家还是端着茶坐下来开会。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问题:“岑大人,听闻你……嗯,很擅长种田?”
按照原文描述,这个病恹恹的书生志趣不常,大约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并不把时间浪费在吟诗作赋上,也不喜欢慷慨论政。
他从少年开始周游各地,不游山不玩水,每到一处就扛着锄头下地务农——但庾晚音很怀疑他这单薄的身板,究竟要怎么种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这些年遍访田间,是为了这个。”
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给夏侯澹。
夏侯澹翻了翻,面现惊叹:“爱卿这册子记了多久?”
岑堇天道:“约莫十年。”
“户部都没做到的事,岑爱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颜哪。”
庾晚音其实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块试验田,种下各种主流作物,然后控制变量,依次研究土壤、气候、种植时间、灌溉方式等因素对收成的影响。
十年之后的今天,他对各地应该种什么、怎么种,已经有了一套理论。
庾晚音看书的时候,根本没把岑堇天这号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点印象。
现在她捧着他的册子,像捧着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燕黍?”
“燕黍?应该只有零星记录。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见,多是当作喂牲畜的杂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脸色微微一变。“娘娘为何问起这个?”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撑着脑袋,揉了揉太阳穴。“钦天监算出来的,天象不祥,近两年有大旱之兆。”
两个臣子瞬间白了脸。
夏侯澹淡淡瞥了两人一眼。“此事乃绝密。”
古来天降灾祸,都是为了惩罚君主无道,通常伴随着政局动荡甚至江山易主。此时这君主本人却亲口将这灾祸说了出来,仿佛在预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却还要帮他补个设定。“陛下,钦天监算得准吗?”
夏侯澹道:“许多年未出错了。”
连李云锡都不敢再谏什么了。“臣绝不泄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声:“怕什么,这不是还没来吗?现在开始准备对策,到时候就饿不死人。岑爱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仿佛受到了什么激励,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虽然口感不佳,但一年两到三熟,若广为播种,旱时确实可以救命。”
庾晚音听他语气平静,并不像是全无头绪,心下稍安。
李云锡却又道:“大夏没有燕黍,想从现在开始播种,得先采集种子。”
庾晚音道:“那就只能去燕国拿了?”
李云锡眉头一跳。“陛下,此时不宜起战事!”
燕国不断来犯,渐渐积弱的大夏应付起来其实很吃力。中军好不容易退敌了一次,大家都指望着边境能安生两三年。
更何况,现在兵权几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调也调不动啊。
夏侯澹挥挥手道:“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说“拿”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场大戏了。
但这事不需要跟这两人商量,夏侯澹当下搪塞道:“种子的事先放一放。李爱卿,就假设我们已拿到了足够多的种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旱灾将至,到那时候,要用什么理由说服百姓种燕黍?”
李云锡说出了当初庾晚音说过的话:“或许可由朝廷购入……”
“国库已空,朝廷没钱了。”夏侯澹再度面无表情地甩出一个爆炸性新闻。
李云锡:“……”
岑堇天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紧闭的大门。
他俩今天说完事,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这王朝还能撑几年,够他种地吗?
李云锡凝眉苦思起来,半晌没说话。
庾晚音费了好大力气寻来这几个专家,眼见着专家都没辙,不禁心凉。“李大人……”
李云锡抬起头。“开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问:“开什么?”
李云锡最终花了两个时辰,解释细节和回答问题。
等他与岑堇天告退之后,夏侯澹整个人都从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头……”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顿了几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挂在座椅上,略带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点。”
庾晚音又顿了几秒,默默坐到他身边,伸手抵住他的太阳穴轻轻按揉。
夏侯澹闭上眼,脸色缓和了些许,嘴角微翘。“多谢爱妃。”
“都是臣妾分内的事。”
夏侯澹“扑哧”一笑。
庾晚音边揉边说:“我觉得这几个臣子还挺靠谱的,就按他们说的一步步去做,说不定真能阻止旱灾。”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困倦地歪着头闭着眼,低声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经有了胥尧那本书,眼下又有了帮手,咱们能不能挨个儿挫败端王的行动?”
“不行,最多只能挫败一次。”庾晚音将那段“开天眼”的笑话大致讲了一遍,“端王已经盯着我了,但还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为他所用。只要失败一次,他就会彻底把我拉进黑名单。那之后,他所有的计划都会再度改变,增加一堆障眼法,就为了防我。”
夏侯澹道:“所以,只能任由他干他的。”
“问题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计划都是针对太后的。就先让他们斗着,我们藏起来猥琐发育[1]。那一次挫败的机会,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没吭声。
庾晚音盯着桌上的笔记出神,隔了片刻才觉得过于安静,低头看去。
夏侯澹已经掀起了眼帘,墨黑的眼瞳正静静对着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问:“怎么了?”
“今天进展很大,你却好像不太高兴?”
庾晚音强笑道:“没有啊,要恭喜你,终于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后不是孤军奋战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觉得我们湖中会面的消息,是谁泄露给端王的?”
庾晚音心头一跳。“我也一直没想明白。”
“你觉得是我,对吗?”
庾晚音:“……”
夏侯澹了然道:“你觉得我为了跟端王比谁心黑,不惜牺牲一个股肱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对了,你会不会觉得藏书阁的火也是我放的?毕竟从结果来看,胥尧被逼到绝境,果然交出了那本书。”
庾晚音震惊道:“这个绝对没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变得特别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浓墨重彩的眉眼,艳丽得像一张狞恶的画皮。
“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这个应激反应通常是端王专属。
她想打个哈哈,问他“怎么对着我也演起来了”,唇齿却仿佛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许久,才轻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这份怀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们在湖中见的是什么人,他想杀了他们,威慑我们。但当听见你悲愤的怒吼时,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挑拨我们的绝妙机会。”
庾晚音道:“什么……”
“他故意撤走,使结果对我有利。因为他判断,比起几个草民,你的效忠对他来说更为重要。当你发现我从杜杉之死获益良多,你还会心无芥蒂地与我合作吗?”
庾晚音无言以对。
夏侯澹摊了摊手:“人可以证明自己做过一件事,却证明不了自己没做过一件事。我说我没有泄露地点,你信吗?”
庾晚音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她应该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骂端王险恶,然后与他冰释前嫌。
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了几次,已经很熟练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对着这个明显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许是因为两边演戏的精神压力终于累积到了临界点,她几乎无法控制冲出自己唇齿的语句:“不是因为杜杉——不仅仅是因为杜杉。”
夏侯澹道:“嗯?”
庾晚音道:“那天在船上,我们与学子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今天在御书房,又是两个时辰,而且主题是税赋。你说了很多话,显示出了丰富的学识,但你的经济学知识少得几乎跟我一样可怜。”
夏侯澹:“……”
“你是哪家公司的总裁?那家公司做什么业务?什么时候上市的?你穿来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问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会杀了你的。
但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出了口:“你到底是谁?”
在漫长的五秒钟里,有一个念头在夏侯澹心头盘旋而过:干脆全告诉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别无选择,只能与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盘相告,就意味着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与亲近,从此都将荡然无存。
在让她怀疑和让她死心之间,他选择怀疑。
头疼已经剧烈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夏侯澹眼前都泛起了黑雾,他硬扯出一个颇为无赖的笑:“我不记得了。”
庾晚音转身就走。
夏侯澹只记得听见了她开门离去的声音,以及门外暗卫的询问声。再之后,就只剩黑暗了。
注释:
[1]游戏用语。己方装备不如敌方时会产生一个共识,就是偏向防御,去猎取野怪,从而获得金币购买装备。现有不冲动硬拼、慢慢积蓄力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