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苏从宫中出来, 连车都没坐,直接从侍卫手中夺了匹马,骑上就往府邸飞奔。
到了府门外,家令已在等着了, 明苏自马上下来,踏到地上, 险些摔倒, 幸而她拉紧了缰绳。
家令忙上前来扶她,明苏摆手, 直至地盯着他, 问:“人呢?”
“那人一献了挂坠便走了, 为防打草惊蛇, 臣命人跟着, 断丢不了!”家令回道。
明苏点头, 也好, 来献宝物竟无所求, 必是居心叵测之人,看看是何人指使也好。府中有几人是她自军中调来的斥候, 追踪的本事是拔尖的,正如家令所言, 只要他们跟着,段丢不了。
她心急火燎地赶回来,说完了这几句话,回头一看, 才发觉她方才出门带着的几名侍从还有十来名侍卫也赶上来了,站在她身后,担忧地望着她。
明苏感觉有些口干,她干咽了咽,想到她方才入宫是为顾入川那事去见陛下的,没见上,那事还得议。等斥候回禀怕是还得一阵,明苏开口吩咐:“寻礼部、御史台、还有兵部之人来议事。”
手底下的人分两批,一是明面上的,二是如刑部尚书那般暗中投效的,平日里召来议事的都是前者,既是做给人看,也是他们便能为她将大部分事都办了。
这是习惯,这阵子忙,她总是没有闲暇的时候。这时脑海中空空的,像是什么都思考不了,于是便照着习惯吩咐起来。
家令立即道:“是。”
正要派人往各处府上传话,明苏又突然出声:“不,晚些,我先等等。”
她惶惶然的,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还站在府门外,玄过与家令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玄过上前,小心道:“殿下,先入府吧。”
明苏像是失了魂,点了点头,朝里走,走出两步,她骤然停住了,拿起手心的小貔貅到眼前看了一会儿,神色骤然变了:“不对。”
“她果真站在府门外发痴?”五皇子隐忍着兴奋,问道。
前头跪着一名身着寻常布衣的门人,回话道:“是,小的亲眼所见。信国殿下站在府外好半天,一会一个吩咐,一会儿又收回,失魂落魄的,过了半晌,还是底下人提醒,方入了府。”
五皇子大笑:“好。”又转头看边上坐着的那人,“没想到你说的,竟是真的。”
程池生站起身来,矜持地拱了拱手。
五皇子仍自亢奋,回身坐回座上,端起茶欲饮,茶盏碰到唇边,又放回桌上,拍了下桌子,道:“她往日行径,我还以为她当真多恨那郑氏呢,原来是假的。看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原来这般可笑!”
程池生也坐了回去,望着五皇子,侧了侧身,压低声音,道:“还有更可笑的,那郑氏五年前就死了。”
五皇子一怔,笑得喘不过气来,程池生也没出声,待他笑完了,方道:“此事只陛下、臣与几名心腹知晓,至于那头透与何人,臣便不知了。”
“我原以为陛下多宠她,原来都是假的。”难怪母妃千万叮咛,信国不会成祸患。他越想越觉得妙,笑意掩都掩不住,“想想这五年间,装得这样好,其实大江南北地到处找,落在陛下眼中,怕是跟逗狗玩儿似的,可笑透了。这下好了,等她知道人早死了,怕是要真疯了。”
他难得这般解气,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还好你五年前就下手了,若是迟个一两年,想再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郑氏,怕是难得很。”
“也瞒不了太久,迟早要戳穿的,臣请殿下庇护。”程池生顺势跪地。
五皇子摆摆手:“有孤护着,无妨。”
程池生自是万千感激,想着这下可妥了。
那端明苏站在庭中,看着手中的小貔貅,摇了摇头。
身后众人见她不走了,也不敢出声,静等着她示下。
往日她得的物件,皆是有郑府或是阿宓的名字印记,故而进献之人方能识出这是阿宓的物件,从而献入府中,但这小貔貅,是她的东西,上头也无印记,进献之人如何得知这是郑宓之物?
明苏一下子涌出许多猜想。
天黑沉沉的,已多日不曾晴过了,也不知何时能再晴。
她闭紧了眼,不愿去深想,小貔貅在她的手心攥着,睁开眼睛,她还是问道:“这几日,程池生与何人往来。”
此事自有专人盯着,若无急事,传回的消息皆是每日一回,呈到玄过处,由他递上来。这阵子忙着顾入川之事,便未来得及过问。
此时听她发问,玄过立即自袖中取出几封密函呈上。
都是未拆过的。明苏接过,打开来看,眉头越蹙越紧。程池生与五皇子府上之人频频往来。倒也不奇怪,他若想在京中待下去,总得寻个庇护。
明苏忽然在心中浮现了一个念头,这些年过去,弄死程池生比踩死只蚂蚁还容易,可为何她迟迟不动手。当真是因他不过是条走狗,与他计较无益?
还是她根本不敢……
明苏忙打住念头,捏着密函的手收紧,纸笺都捏成了一团,她正色问道:“去江南打听的人回来不曾?”
玄过回道:“就这两日了。”这次派去江南寻的有百余名亲信,个个手中都拿着殿下给的手书,若有什么端倪,或是缺人手,能调动地方官府帮忙。
这样的找寻每年都有好几拨,但回回都无音讯。
还没回来,也就是说这回,有可能找到了。明苏定了定心,再问:“北边的可有佳音?”
玄过又道:“各处关口一直守着人,守关的将军处也吩咐过了,只要途经关口,便绝不可能毫无声息。”
也就是说,暂无消息。明苏心中冒出一句话,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人手布置得如此稠密,若有什么反常,断逃不过她的耳目。
明苏这般想着,稍稍安心了些。她低头看看小貔貅,又忙给自己挂上,塞进领口,玉质冰凉的,碰到肌肤,冻得人瑟缩。明苏却将它贴到自己的心口,心中默念着,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停顿了一下,她双眼微微的赤红,怯懦地做出退让,又道,不回来也不要紧,永远不与我相见也不怨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斥候回来时,已近子时,他匆匆入内,当着信国殿下的面禀道:“那人是在军中待过的,知晓如何隐匿行踪,卑职追了他一路,他先入了一农家,后待天黑,又绕了半座城,最终自后门潜入了三皇子府。直到此时仍未出来。三皇子府外各处,现下都有人盯着。”
好,三皇子,五皇子,都扯进来了。明苏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明日他若出来,便拿下他,不出来,入府去讨。”
玄过一惊:“殿下,如此必会令三皇子不满。眼下情势正焦灼,三皇子本就不肯退让,若是此时横生事端,三皇子殿下为着颜面,也会与殿下争到底,如此,顾将军便要危险了。”
顾入川一入京就被软禁在了府中,若不能脱罪,便要下狱了。
明苏合上眼。
“这貔貅兴许就是三皇子殿下有意送到殿下手中,乱殿下阵脚,咱们各处找得这般密切,若是连殿下都寻不到郑小姐所在,三皇子也绝寻不到,捉了那人,只会令百官以为殿下嚣张,令三皇子更生不满。”玄过一味地劝。
明苏睁开眼,喃喃道:“我与明寅争了快半月了,怎么明辰一点声响都无,他何时这般文静了,能忍得住不掺和。”
玄过一愣。
“明日十五,我要入宫一趟。”明苏说道。
十五宫中有晨省,但明苏并不是去给皇后请安,她是去见三皇子的。三皇子明寅为人粗莽,却极孝顺,每回晨省之后,必会前往德妃宫中,陪母妃说话散步。
十余年来,风雨无阻。
明苏未打断他去见德妃,而是等在德妃宫外,待他出来了,方上前道:“三皇兄,臣妹有话相告。”
今次三皇子在德妃宫中待得有些久,他出来时已是过午,明苏不知等了多久。三皇子为人粗莽,却非全无脑筋,他们眼下这般剑拔弩张,明苏还能在此,可见事情要紧。
他们二人假模假式地笑着,同往贞观殿时,郑宓带着几名宫人到了这座宫苑的西北角。
皇宫禁内的西北角是整座宫廷之中,最荒僻之处,不知哪代起,宫中犯了罪的妃嫔便往此处迁,久而久之,此处便成了冷宫。
冷宫破败,到处都是蛛网,几处窗户也都破了,窗纸吹得飕飕响。
郑宓踏上台阶,阶上积了厚厚的雪,无人清扫,云桑推开殿门,跨入其中,殿中昏暗,地上满是落叶灰尘。
“就在后头。”云桑轻声禀道。
郑宓点了下头,示意另外两名宫人候在外头,自己领着云桑入内。
这座冷宫住的是前两年才被迁到此处的一名妃嫔,据闻她当年也得过盛宠,但因残害皇嗣被皇帝厌恶,废为了庶人。
不过宫中一直有传闻,这妃嫔是被冤枉,而冤枉她的人,便是贤妃。
郑宓今日来此,找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人,但她便顺势成了她的幌子,她对外说的是来瞧瞧这妃嫔,问一问当年的旧事。
众人皆知她与贤妃不对付,来此挖掘贤妃的把柄也是情理之中。
郑宓扶着云桑的手往里头走,穿至后殿,后殿床上缩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浑身裹着被褥,见她们进来,口中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们。
已是疯了。
郑宓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止步,自后殿的门穿去了后院。
后院还有一小屋,小屋坐了身着青色宦官服制的老人,那人脸上有好几道疤,其中一条竖穿过了右眼,瞧着极为阴森可怖。
他抬了抬眼,望了眼来人,看清来人身上的服制,自椅上站了起来:“皇后娘娘……”他口中喃喃说道,眼睛直直地盯着郑宓的面容,过了一会儿,像是看清她是何人,又坐回去,极为不敬道:“宫中何时换了位皇后。”
云桑喝道:“大胆!”
郑宓抬了下手,自上前了一步,道:“此处荒僻,音讯不通,中贵人不知,今岁夏日,陛下新娶妇,宫中有了皇后。”
中贵人是对帝后身边得用的宦官的敬称,苏都许久不曾听过这称呼了。
“娘娘费劲寻小的,是有何事吩咐?”苏都依旧坐着,抬眼望着皇后,毫无敬意。
皇后抬了下手,云桑会意,恭敬一礼,退了下去。
此处便只剩了两人了。皇后走上前,在边上一杌子上坐下了,并不嫌弃此处污秽。苏都似是觉得有趣:“都到这份上了,没想到宫中争斗犹未了,竟有人要寻我这把老骨头。”
“本宫想知道,五年前发生了什么,陛下为何要对郑家痛下杀手。”郑宓径直道。
自她说出这句话,苏都的神色便沉了下来,本就狰狞的面容显得更加恐怖,待她说完了,苏都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拱手:“娘娘能给小的什么?”
郑宓反问:“你要什么?”
“堂堂正正地活着。”苏都答道。
郑宓点头:“好。”
苏都也无反抗之力,他躲了五年,容貌尽毁,缩在在冷宫里,靠残羹冷炙活下来,过得比冷宫中的废妃还不如,这日子不知何时是头,苏都甚至想过,便要在此苟延残喘至死了。
眼下皇后来了,问了他五年前的事,苏都必是要抓住这时机的。
“娘娘如何放我出去?”
郑宓只说了四个字:“信国殿下。”
苏都眼睛一亮,像是在冰天雪地之中,看到了赤红的火焰,急问道:“小殿下犹在?殿下可安好?”
“她好。”
苏都不再犹豫,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惦记着郑家,惦记着太傅与先皇后,那必是信国殿下。他显出回忆之色,想了一会儿,似是考虑从何说起。
过了会儿,他开了口,道:“郑太傅,名泓,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中状元那年,他才十六岁,是举朝公认的神童。”
故事很长,要追溯到当年先皇都还是太子的时候。
郑泓中了状元,踏入仕途,做的第一个官便是正四品侍讲,每日要做的,便是为太子讲学。但太子比他还年长四岁,已然及冠,听一小子讲学,自然不服,郑泓走的一路坦途,才学又的确惊艳,自然有几分傲气,太子不服,他便想方设法地使太子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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