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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冷雨秋深病怜并枕凉风天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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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向秋心院来。此时积雨新霁,绿陰如幄,南窗下摆四架盛开的木兰花,芬芳扑鼻。秋痕方立栏畔,望见痴珠,笑道:“我算你也该来了。”痴珠含笑不语,携着手同人客厅。见秋痕穿件没有领子素纺绸短衫,却也大镶大滚,只齐到腰间;穿条桃红绉裤,三寸金莲,甚是伶俏。两鬓茉莉花如雪,愈显出青溜溜的一簇乌云。痴珠便默默的领略色香,凭秋痕问长问短,总不答应。秋痕急起来,说道:“你怎的做个哑巴,尽着瞧人,不会说话呢?”痴珠正色道:“华(髟曼)忉利,不落言筌。”秋痕笑道:“原来你参禅了,只怕你这禅也是野狐禅,不然便是打诳语。”说得痴珠吃吃笑起来。

    恰好丫鬟送进茶来,痴珠放开手,吟道:“如今撒手鸳鸯,还我自在。”秋痕瞅着痴珠一眼,道:“你说什么?我却是鸳鸯结牢锁心头哩。”痴珠笑道:“算了,不说这些。我且问你,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秋痕给痴珠这一问,觉得一股悲酸,不知从何处起来,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流下泪来。倒教痴珠十分骇愕,说道:“怎的?”秋痕也不言语,半晌,起来拉着痴珠,咽着道:“我们里间坐吧。”

    到了卧室,秋痕呜呜咽咽的说道:“若非这几天下雨。”只说这一句,便向床躺下,大哭起来。痴珠不知所谓,见秋痕前是一枝初开海棠,何等清艳;这会却像一个带雨的梨花,娇柔欲坠,正不晓得他肚里怎样委曲,自然而然也是凄凄楚楚。二人一躺一坐,整整半个时辰。

    秋痕见痴珠为他凄楚,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痴珠的手,重新又哭。痴珠见秋痕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意思,便想起秋华堂席间秋痕两番的洒泪,又想道:“秋痕,你有你的委曲,你可晓得我也有同你一样委曲么?”痴珠一想到此,便似君山之涕、阮籍之哀、唐衢之恸一时迸集,觉得痛心刺骨,遂将满腔热泪,一一对着秋痕洒了出来,竟是一场大哭。哭得李家的男女个个惊疑,都走来窗外探侦。那两个小丫鬟只站着怔怔的看。倒是秋痕晓得外面知道了,转抹了眼泪,坐了起来,劝痴珠收住泪,故意大声道:“你呕人哭了,你又来陪哭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教跛脚舀了一盆脸水,亲自拧块手巾,给痴珠拭了脸。痴珠便躺下,秋痕唤小丫鬟泡上茶来。

    又停了一回,秋痕见痴珠侧身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动掸,怕是睡着,便悄悄上来叫了一声。只见痴珠撑开眼,叹一口气道:“要除烦恼,除死方休!”秋痕不觉泪似泉涌.咽着声道:“不说吧!”就同坐起来。只听得檐前铁马叮叮当当乱响起来,一阵清清冷冷,又一阵萧萧飒飒。飞上撼木,刮地扬沙,吹得碧纱窗外落叶如潮,斜阳似梦。

    秋痕向外间揽镜,更细匀脂粉,梳掠鬓鬟。痴珠正襟危坐,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

    “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此际转觉儿女俗情,却被那几阵大风吹得于干净净,无复丝毫挂碍。便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吧。”秋痕牵着衣,笑道:“我今天不给你走。”就拉着手,仍向床沿坐下,噙着泪说道:“闹了半天,我的话通没告诉你一句。”痴珠沉吟一会道:“你留我,我这会却有我的心事!”这一说,把秋痕气极了,将鬓边一条玉钦拔下,就双手向桌上打作两下。痴珠要拦也拦不及。只见柳眉锁恨,杏脸含嗔,一言不发,就伏在床里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此时快上灯了,又刮了一阵大风,痴珠只得扶起秋痕,含笑说道:“我不走吧。”接着说道:“我不是不肯在你这里住,却是怕住时容易,别时为难哩。”秋痕噙着泪说道:“住了再说。”于是痴珠笑道:“花开造次,莺苦丁宁,我也只得随缘。”就唤跛脚进来,告诉他们叫车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恼是什么事呢?原来秋痕自见过痴珠之后,便思托以终身,他的爹妈也想.秋痕看重痴珠,能够来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气。后来见痴珠洒洒落落的,便没甚大望头了。十七这一天,钱同秀、马鸣盛、卜长俊、胡苟、夏旒五人作队从张家出来,便由李家门口经过,恰值狗头出来,一见钱、马,赶忙请安,邀请进来。这鸣盛是花案头家,自然到过秋心院,其余卜长俊二人,都不过公宴中见面,同秀是五月初五见过秋痕一面,就也无怨无德。只有狗头肚里那晓得鸣盛是不喜欢秋痕的,卜长俊三人不过是阔蔑片,只有同秀是个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缘扳得进门,那一种巴结,无庸笔墨形容。卜长俊三人也晓得其意,便十分怂恿起来。同秀这个人,本是傻子,那里晓得察言观色,却自答应了。幸而四下多钟,五人通去了。可喜天从人愿,靠晚竟下起滂沱大雨来,一连三日,这些人自不能来了。秋痕算定,天一开晴,痴珠必来,又立定主意,教痴珠住了一夜,此围就解,以后慢慢的好商量出身。不想痴珠一见面,就问他“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在痴珠不过是句口头话;在秋痕想来,一则像他平日喜欢兜揽,这冤无处诉;二则怪痴珠全不晓得他的心事,竟然有此大相刺谬之语,所以百感俱集。以后痴珠又不许他住下,觉得天壤茫茫,秋痕一人,终久无个结局,所以痛入骨髓。如今痴珠住下,那一夜枕边吐尽衷肠,倾尽肺腑。

    此时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窥窗。痴珠叹口气道:“你的心绪,我无所不知,只是我留滞此间,是为着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业经负了娟娘,岂容再误!而且你妈口气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异日怎样归结呢?”说得秋痕又呜呜咽咽的哭了。痴珠难忍,只得说道:“你的话,算我都答应了。”因吟道: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又吟道:

    “夜阑闻软语,月落如金盆”

    口中高吟,心中十分悲愤,恰好那五更风声怒号,也像为他鸣尽不平一般。正是:

    芳树多陰,雨帘未卷;行郎有伴,接叶当秋。繁香如不自持,冷艳谁

    能独赏?瑶琴楚弄,惊帘钩鹦鹉之霜;嚼蕊吹花,作天海风涛之曲。歌

    唇衔雨,珍伊手底馨香;浊水清波,堕我怀中明月。嫣熏兰破,轻轻语碎

    罗帏;波旋翠寒,猎猎风呼绫扇。江上之青衫未浣,尊前之红泪又斑。

    蜡烛销魂,窗纱锼影,岂伤心人别饶怀抱?知天下事各有难言!捧皎日

    之琼姿,涩雌弦之台粉。天何此醉,我见犹怜。护持薄雾之裙,游戏凌

    云之笔。扫除一切,刚逢绝塞秋风;憔悴三生,莫问残灯影事。

    到了次日,痴珠的定情诗,是四首七绝,云:

    扬州一梦已十年,犹有新声上管弦。

    最是获花萧瑟处,琵琶帘外雨如烟。

    少小飘零恨已多,随风飞絮奈愁何!

    浮萍还羡沾泥好,凄绝筵前白练歌。

    画屏银烛影摇红,一片春痕似梦中。

    安得护花铃十万,禁他枝上五更风?

    敢将颜色说倾城,但解怜侬便有情。

    夜合花开莲子苦,殷勤还与记分明。

    从此秋痕一心一意,属在痴珠。不特生客不接一语,就是前度渔郎,也不许问津了。因痴珠说起采秋帐条绦有八字,就写了“结欢喜缘,成鸾凤友”一对,也亲自挑绣挂上。其实前生夙孽,此世清偿,烦恼无穷,得几多欢天喜地?频伽并命,也难比凤友写交!正是:

    爱极都成恨,情深转是痴。

    旁观明似镜,当局几人知?

    欲知后事,且听下四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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