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倒是自他府上的那个女人死了之后,他就一直住在军营里,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看来也不考虑再有家室。
江南盛大,竟强极一时。
夜晚,有时慕容曜会走到无人的地方,沉默地看着江对岸的灯火。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或许他是想将刀兵剑戈,横扫到北岸去
“如月,跟我走好不好?”
“到哪儿去?”
“你说呢?”如同流波一样多情的眼神“到我家去,做我的妻子,慕容曜的妻子。”
那是他无比意气风发的日子,满以为上苍对他如此眷顾,让他得到此生的挚爱。结果天机算尽,竟是投他入地狱的陷阱。
月满则亏,水盈则溢。他如今才知命运对谁都一视同仁。
但他不是信命的人,他信的是自己。从那时他只信他自己终要有一日将这乾坤扭转,将这天地倒翻。霸者天下,凭的是豪骁意气,为的是天下苍生。但心底允下小小的藏私,只为将她擒回手中,扣握她身体,羁留她心魂,把一切恩恩怨怨,如数珠般反复掂个清楚。
如今他可以对得起自己了。伍员戮楚勾践灭吴皆是二十年。而他,才只用了三个年头。
他安定了西南,接收了荆楚,剿去了流寇,跨过了长江,眈视着青州。
但是这一晃可以是三个春秋。
江月年年只相似。
江上很静,有清冷的一弯月,若即若离,很美,却遥在九霄云端。
梦魂不到卿家难。
他将拳头握了又握,脸上的表情纠痛。
月色清冷之下,他缓缓摊开手心,一枚小小的银色美匙静躺其中。
她是他的!一定会是,生是,死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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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声突然间觉得心口隐隐地酸痛。
这些年她竟经常这样,没来由地,心口会一下地痛着,痛得很奇怪,如沉疴纠结,飘忽不可捉摸。
手腕子上的物事,霸道而坚定地跟着她,触一触,酸痛堵在心口。她取不下那只镯,十八般兵器用尽也无能为力。后来她不想取了,任由这东西时而会牵引着她痛着。她不想给人看见这霸道的禁锢,找了一块巾帕把它包裹起来,让它永不见天日。
一晃是三个春秋。
这些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
形如傀儡的旧皇帝突然间在一个闪电雷鸣的夜里驾崩,哭泣着的新的傀儡在一片山呼声中维持着龙脉的延续。
天下更是混战一片,尤其北方的些微安定面临着极大的风险。
南方慕容曜的崛起迅猛得几不能正视,一大批陈旧的遗老举旗归附,他的营侵过了天堑长江,以闲逸姿势驻扎着眈视天下。
江北威侯门下,一些才能优异的人突然早逝。
而名动天下的慕容曜将军近日已经娶妻——
听到他娶妻的消息,心里没来由地难受,说那是不该的,虽然他曾经——曾经是她的男人,但他们的命数真的是不在一起的,他娶妻,是他顺理成章的前路罢了
但是,但是她就是没来由地一个劲地想着,一个劲地忧郁一整天关在书房里,对着一些卷帙发呆。
女人的心,偏就是那样计较他的妻本该是她吧?若是她哪会怎么样?
夏水必是做了妾吧其实做妾也没什么不好,慕容曜会宠人她还没有这个命,甭说专执相守,连做妾的福分都没有。
她不知道夏水的生死——江南的事情,以慕容曜的地位尚能得知,夏水一名小小的可有可无的女子,实在是无人注意。
“先生——”君逸跨进门来。
“回来了?今日怎么这样晚?”
这些年她很少出得这紫竹林,蜗居在这宁静的所在,其实本如软禁一般,从三年前,威侯没有让她再为他办过事情,她现在的职责,就是看着世子君逸的成长,教给他韬略武艺,军事兵法。他很聪明,大有青胜于蓝之势。因此,威侯对他这个从不放肆任性、睿智老成的世子相当喜爱。
“先生,我想有件事,我们今天恐怕要好好地计议一下。”君逸轻松却慎重地说。
“什么事?”她走到藤花椅上坐下,轻啜一口茶。
“先生可知慕容曜已侵到了青州边缘?”
慕容曜?她一愕,怎么像是命运定下的鬼魅,时不时,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听到他——心口烈烈地一灼,阴魂不散。
“知道。”她淡淡地说。
“那么先生可知如果不与他事先协议好,倘若这一战真的发生,硬打下来,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只怕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这个情势,我也是清楚的。”她虽然被雪藏于紫竹林,但是她自有她的一套,并不至于与世隔绝到束手就擒。
“所以,我向父亲建议速速于慕容曜通信修好,留时间缓以精神,迅速整起江北的士气来。”
“如今日大势,这的确是我们较可行而有利的办法。慕容曜并不是冒进之辈,以江北雄厚的基业,拼战是否可行,能不能拿下江北,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倘若真拼战起来,那也会是一场惨烈长久的灾难,纵然我们可能会亡,但是,他的力量也会削减过度,从此一蹶不振。所以,为师觉得他可能会答应你的条件。”
“先生果然是先生,不出门而知天下大事。是的,慕容曜答应了我们,他同意修好。”
她冷笑“应该是‘暂时修好’才对,乱世里的当家们,翻脸一向比翻书快。这可是双方共有的机会,就看谁眼明手快,把握对方的破绽。”
“是的。因为慕容曜如今占了上风,他提出修好的条件相当苛刻。”
“无论多苛刻,结果都得答应他。当然,我们不能表现得太急于求和,否则会暴露一些底细。”
“其中一条,是要求我方世子去江南客居共盟,其实就是做人质。”
“人质?”她眉毛一挑。慕容曜果然精于心计。
“嗯,父亲对于这个是很烦恼的。”君逸低下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扬起一抹很从容的笑“于是我主动向父亲提出到江南去。”
“君逸”她倏然正视他的眼“你想清楚,那是很危险的,自古以来的人质多是客死异乡。”
“先生。我可以的。”他别有含义地一笑。
“你太胆大了”她叹息“不过,这的确是真正英雄的作为。如果你要去,就记住,你首先是人质,不是勾连人员。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其次才是想办法摸清慕容曜的兵制优弱。”
“先生,我可是很有依赖性的哦!”君逸邪气地开着玩笑“我若是自己孤身犯险,先生会不会不放心呢?先生放心,侯爷也会很不放心的哩。”
“你”秦无声失笑“你是小孩子吗?我可不是你妈妈!”
“但是我真的感觉有先生在身边,心就稳定得多。”君逸突然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他的手臂在颤抖,似乎有动作,但终于静下来,却抓住她的手。”
秦无声一怔。
君逸突然握紧了她的手“先生,陪我到江南去吧,有你在身边,君逸才不会犯错误。”
“这”她突然心慌起来“不!君逸!这万万不可。”
江南!去江南!她想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去江南了!
去江南会再遇见他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老了些?还是同以前一样,是个俊朗风流、笑容灿烂的年轻将军?其实她多想再看他一眼在梦里,无数次梦见,却面目模糊。但她怎么可以再踏足江南?怎么可以再在他面前出现?他恨死她了那是一定的,他对她没有了那一时的迷恋,但仇恨是不可磨灭的!他会要她死她死则罢了,可叹她有何面目再见他!她怕自己会不堪这长久拼命压制的委屈,软弱在他怀里,宁愿在他怀里死
去江南,去江南她不能去
去了,情何以堪?
“先生!先生先生不愿帮我了?真的不去?”
“君逸不是为师不帮你而是,为师确实有隐情,不能去江南。”
君逸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冷下来。
“好,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回禀父亲吧,我自己去。”
“等等你说是侯爷让我陪你去的?”秦无声微感诧异,他明知道她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派给她这样的使命?
“父亲说先生是很有经验的,对江南又熟悉,先生认识的那些人对我们在江南的事情也许有帮助。”
有帮助?!侯爷是发了昏吗?他莫不是把慕容曜也算做“认识的人”认为她还有可能再蒙骗利用慕容曜一次?
“君逸,等我回来。”她拂袖向外走出紫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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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还要派我去江南?我不能在江南露面的。”
“你做事,我放心。你去江南,对我们的大事一定会有利,同时也当然会有不利的地方,但我相信凭你的才能,一定能克服不利。呵呵,无声,三年来不曾给过你重任,这次去江南,对你来说,是个非常有挑战性的任务哪。”
她别过头去“可是三年前的旧仇”
“你一定能化解的。”他拍拍她的肩,负手走回寝宫去了。
她站在月色下,一脸冰冷。
这就是她忠奉十几年的主公,他眼中只见她还有力量为他所用。到头来她还只是棋子,只是别人的一支忽略自身生命的箭。她从一开始,就是他打造的工具,他的工具很多,他不会独独怜惜到谁的生命。或许,她其实早该死了,她知道得太多,又有了些微不该有的奢望,只是因为她无意为他找到了儿子才托福得以留存至今。这三年他雪藏她,她很清楚,不是为她好,而是疏远她,是削权和排斥在幕帐机密之外。如今却又能用到她了,她若在此次使命中为他尽忠身死,才是她作为他“出色的箭”的最“光荣”的下场。
她慢慢地走回紫竹林去,她几乎倾己所有把一切教给君逸,但是,她没教他这个,没教他为枭雄之道,他能理解吗?他只愿她跟他去江南,他知道她是什么处境吗?
她走回小筑时,君逸正在收拾东西。
“这么急?什么时候走?”
君逸停下手“其实这件事已经不能再拖了,慕容曜已经派人来催。今晚就要过江了。”
“”她一时无言,心里泛着难受的酸涩“那好吧,千万记得保重。”
她决绝地一甩袖,转身缓缓地走开。
“先生!”君逸看着她淡紫色的背影,突然呼唤“先生”
她站住,忍住微变的话音:“去吧,记住我教你的东西,剑要勤练,书要时时看,必要时学些公子哥儿的习气来伪装自己。你很聪明的,一定可以保护自己。”
“先生真的不与我一起去吗?”君逸的声音也有点怪异。
“你总要离开我自己做事的。”她没有回头,淡淡地回他一句。
“先生!”是双膝落地的声音,君逸在她身后跪下叩别“君逸拜别先生”
这一别,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离别了,从成长时诸多同袍的一去不复返,到与慕容曜的断情之别,如今又是一别。别得都淡然了。
君逸清楚,他很有可能会客死异乡;但是君逸不清楚,她违背了威候的安排,她可能没命等他回来。
“走吧,我会去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