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怪只怪,她投胎投错了人家。”花婶面上带着一抹难言的苦笑。
“谁摔的?”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不敢相信竟有人会刻意去伤害那个好心的姑娘。
她平淡地回述着往事“老爷的正妻,苏府的当家主母。”
“苏府怎不将她治好?”
“那时还小没得治,大了,也就治不好了。”当年的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小小女孩,在大夫人的刻意安排下,一路这么拖着断了的脚,辛苦地过了几年又几年。
什么叫没得治?
“你很想知道内情?”侧首看着他面带怒火的模样,花婶拍拍他的肩要他放松。
“嗯。”她放眼看向林间一片漾漾的绿意“三姑娘的娘亲,本是个名满尧东一带的青楼名妓,老爷在一次经商远行的途中买下了她,将她带回沛城,在城外置了间宅子安置。半年后,三姑娘出生了,可也就在那时,老爷又在另一座城里发现了更年轻更貌美的名妓。”
沐策在她的声音愈说愈低沉时,忍不住握住她停下针线的手,她会意地对他点点头,又再继续说下去。
“苏府的大夫人,本就是个邻里间出了名的妒妇,多年来,老爷也从没打算引人进府来个什么后院起火,或是让妻妾闹个家宅不宁的。可坏就坏在,三姑娘的娘亲在忍了一年多后,就再也过不下这种等无良人的日子,于是她将三姑娘给抱来了苏府门前,当着乡亲父老的面硬逼着老爷认女,然后,就什么银钱也不要,扔了女儿只身一人回去了尧东,再次过起了她的神女日子。”
他瞠大了眼“她不要三姑娘?”
“不要,她嫌累赘。”她一回想起往事就不忍地轻叹“就连老爷和大夫人也是这么想,只管将孩子往下人房一丢,就也不理她了,日子一久,他们也就忘了府里头还有她这么个女儿。”若不是当年还有他们这些下人养着,哪还会有今日的三姑娘存在?
林间一阵轻响而过,乘风远离竹枝上的竹叶,在花婶愁怅的音调中,像是一艘艘扬帆远行的船儿飞划过天际。
“我记得,三姑娘满两足岁的那天,刚巧也正是大夫人的寿辰,那一日,大夫人难得地领了大少爷与大小姐来了后院赏花,不巧与我们这群平日都在药铺办事的下人在后院碰上了。那时候的三姑娘,虽说还小,可她就是尊俏娃娃,让人一眼即可看出,日后长大了也定会是个似她娘亲般的美人儿”
沐策深深吸了口气“行了,花婶,接下来的,我大致猜得到。”
她将两手摆放在膝上,无奈的低问:“你说,投错了父母,是不是就只能把这辈子算在命这一字上头呢?”
不想她一直沉陷在这等心绪里的他,一手遥指向远处早就挖完竹笋,正和那群小雁一块在地上打滚的某人。
“花婶,花叔就快玩成一尊泥人了。”
“哎,这糟老头”她当下即忘了前头跟他谈过什么,擦起裙摆就急着去阻止花叔再次制造出几件洗不干净的衣裳。
他一掌按下她“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催他们回家。”
他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以前在云京时,人人都说他打小就懂事聪明,行事沉稳,待人接物温润如水,而他本身,也曾如此认为过。
可打他来到了这座风水也不知对不对的山头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倒回去了几岁,不是时常被那对脱张的花氏夫妇气得满山追着跑,就是常被那位苏三姑娘给堵得积淤于胸。而近来为了照看好那对花家活宝,他甚至开始有了老妈子唠唠叨叨的倾向,这令他不禁开始担忧起自个儿,若是再这么下去,他是否迟早会早生华发?
偏偏那位苏三姑娘的坏习性老是不改,时常悠悠哉哉地用话这儿戳他一下、那儿拐弯抹角损他一把,而那对家中活宝罢了,就算再给他们倒回去重活十年,只怕他们也仍旧会是这副德行。
这日趁着花氏夫妻在前院喝午茶,沐策独自一人待在后院,打扫着前阵子按着他们一个个的要求,先后在后院亲手所搭盖的鸡窝与雁窝。
打扫好后,提着打扫用具的他,才想再到前院整理按照苏默的请求所新辟的小药园时,刚拐过弯走过主屋房角,来到植了数株桃花的小院,他蓦地止住了脚步,看着苏默坐在满地漫开的春花,与纷纷飘落的落英间,闭目仰起线条柔美的颈子,享受着午后沐人的暖阳。
衬着繁落的桃花,那张他老认为新艳胜雪的脸蛋,似乎又妩媚了几分,而这山顶上的风儿,也在这日的午后显得特别的知心,在轻巧的与苏默擦肩而过之时,也吹醒了唇畔带笑的她,令她睁开似水的眼瞳。
发现他站在远处的苏默,无声对他一笑,起身拍去了满身的花瓣后,伸着懒腰,打算去前院加入花叔花婶的午茶时光。
站在原地不动的沐策揉揉眼,纳闷地想着,方才他是不是看错或是误会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在恍然间,将苏三姑娘给看成类似谪仙或天女那一类的那一类的
不,那应当只是他一时的错觉而已。
忽然间,某阵吵杂的人声,自不远处的前院大声传来,沐策搁下了手中的打扫用具,快步往前走去,就在即将抵达前院院墙时,他闪身至一处背光的角落,定睛看着眼前发生的景况。
刚刚还对他笑着的苏默,此刻芳容上常有的笑意不见了,她还异于常态地缩着身子,闪躲在花婶的背后不肯见人。而就在她们的面前,两名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皆是一身猎户打扮的男子,不顾花叔的阻拦硬是踏进前院里,其中一名较为年轻的男子,还死缠着苏默不放。
登时,沐策反感地拢紧了一双剑眉,一股子不快的感觉,来得没有半点明确的缘由,可却牢牢地据在他身后,教他怎么也甩脱不去。
长年住在桃花山山腰处的猎户云汉,近日在城里风闻苏默竟带了个陌生男子住进家宅中后,满心忿忿的他,今日便特意带着对她心仪已久的儿子,登门来找她讨个理由。
云汉一脸的痛心痪首“身为苏家之女,你究竟还有没有廉耻心?”他家儿子追求她近三年她都无动无衷,可她却一声不响的就迎了个汉子入门?
“你们父子俩有完没完?”实在是烦不胜烦,花叔在火气都被撩上来后,什么也没多想地就乱诌一通“我家小姐才没与什么陌生男子有啥暧昧,那是我家新进门的姑爷!”
“咳。”躲在花婶后头的苏默,不小心被口水呛了呛。
正朝他们走过来的沐策,脚下也趔趄了一下。
“新进门的姑爷?”所有人愣愣地看向花叔。
下一刻醒过神来的花婶,将脸一板,也夫唱妇随地跟着起哄。
“可不是?我家姑爷是何等的玉树临风、器宇轩昂、风姿绰约,天底下也只有他这等俊俏少年郎才配得我家的三姑娘!”虽说是临场随口一说的,但单就沐策的外形上来看,她说的也都是事实。
“”戏都已唱到这份上,身为当事人的苏默,已经不想去替自己解释什么了。
沐策掩面低叹了好一会儿,为免接下来花家夫妇会被外人戳破谎下不了台,他也只好顺着他们给的竿子往上爬。
“娘子,你们在做什么?”他大步自屋边的转角走出来,语气理所当然得有若浑然天成。
如遭晴天响雷劈中的某三人,动作一致地火速转首瞪向又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
“怎么,家中有客?”沐策走上前将苏默自花婶的背后拉出来,温柔似水地对她一笑,动作娴熟的以指将她垂至脸庞的发丝勾至耳后。
眼看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轻薄着心目中的美人,一颗心差点被摔碎的云武,不禁抖颤着手,怒气横生地指向他。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在蟣uo迨庇辏凭┤耸希嗍撬崭媚锼漳姆蚓!便宀咝煨齑鹄矗室傻捻飧樵谒砩希安恢笙率牵俊?br />
“我我我”云武心头一急,不觉间天生的结巴也就更严重了些,好半天都没法顺利把下一句话说出口。
也不给他机会“我”完,沐策朗眉微微往上一挑,神色冷峻得有若一堵充满锐刺的高墙。
“无名氏?”
“谁说我儿是无名氏?”终于忆起今日是来这做啥的云汉,气势汹汹地往儿子的身前一站。
沐策看也不看他一眼,挺直了背脊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朝身后弹弹指。
“花叔。”
“姑、姑爷?”花叔期期艾艾地来到他的跟前。
他兴师般地眯细了黑眸“都说过几回了?别轻易让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踏进家门,家中要是因此出了什么事,你如何担待?”
“小的这就将他们赶出去!”花叔也很入戏,拿起摆在门旁的木制横栓就要赶人。
“臭小子,谁来路不明了?老子有名有姓——”云汉嚷嚷了一会儿,蓦地把话锤一转“不对,你究竟知不知我是谁?你敢赶我出去?”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全城有谁不知桃花山的第一猎户是谁?他竟如此有眼无珠?
“敢。”面无表情的沐策出手甚快,眨眼间即以两掌迅速将两人震出门外,再一脚踢上厚实的大门。
任凭猎户父子站在门外头兀自叫嚣了好一会儿后,花叔与花婶趴在门上,自门缝中瞧见那两人已悻悻地走远,马上转过身对着让他们大感惊奇的沐策报以热烈掌声。
沐策的嘴角抽了抽“够了没?”
“小沐子,你会功夫?”花叔两眼亮晶晶的。
“会。”他已很懒得去纠正这怪称谓了。
“沐沐,你从长工升格成了护院?”花婶则开始在心底替自家三姑娘盘算,这下子是不是该给他涨涨月钱了?
“”都说过了,别叫他沐沐。
“沐时雨?”苏默仰起小脸,直勾勾地打量了他好半晌。
他斯文地将两手一揖“在下姓沐名策字时雨。”他这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知晓,因此他一点也不担心那两个猎户会把他的身分给认出来。
她摇摇头,拖着步伐走向院里摆着午茶的小亭。
“依我看,你们三个可以去搭一台戏了”今日她才发现,原来她家的员工们,个个演戏的天分十足,随时随地都可来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知三姑娘对长工如此处理这事可有意见?”沐策跟着走进小亭,为她拉开凳子后,即站在一旁开始为她烹茶。
她感慨地启口“长工啊长工。”
“嗯?”
“撇了个谎,日后就得去圆更多的谎。”她可不认为那对纠缠了她三年的父子,日后会因他们的一席谎言而打退堂鼓。
他不甚在意“长工是无妨,只是得委屈三姑娘了。”
默默听了好一会儿的花婶,在苏默的眉心始终没有因此而疏散开来时,忍不住迁怒地将炮火轰向惹出这事的自家夫君。
“这事说来说去都得怪你!”
“啊?”花叔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不晓得她怎会突然发难。
花婶逮着机会就往他肚皮边上的厚肉猛掐“一年前我早叫你去那猎户家里头说清楚,叫他们父子俩早早对三姑娘死了那条心,能有多远就滚多远去,偏生你这颗漏馅的脑袋就是不记得!”
“明明就是你自个儿迷路忘了那家猎户住哪的!”疼得龇牙咧嘴的花叔,抚着肥肉满院子跳来跳去。
“还顶嘴?”花婶气不过地一把抄来桌上的一只茶碗,瞄准了就准备往他头上砸。
“慢。”沐策适时地按住她那只准备造孽的手“这茶碗是前前朝兴州雪花窑的。”
花婶翻过茶碗的底部一看,哟,还真教他说中了她不死心地再改抓起桌上另一只盛着茶点的小碟。
“那碟是前朝徽瓷的。”他再抢救下价值不菲的古蕈。
两眼在桌上搜过一回后,花婶这回把目标直接定在桌边一张新制的木凳上。
“凳子呢?”
他伸出一掌恭请她“我前两天钉的,您尽管尽兴。”也罢,头一回做的木工是粗糙了些,他正好有机会研究改进。
“还躲、还躲?”抄起木凳后,花婶气势惊人地追着花叔四处跑“糟老头,有胆你就继续跑,当心我抽得连你家小姐都不认得你!”
“小姐,河东狮吼啊!”窜上窜下的花叔,奔逃之余不忘求援。
“啧啧,夫纲不振。”置身事外的苏默轻声一叹,再不疾不徐地教唆“乖,跟她拚了。”
对于花家夫妇这等三天两头打架练身手的景况,沐策已从一开始时的挑挑眉甚感讶然,演变成今日的麻木成自然了。他在苏默的身畔坐下,为她斟上冲好的新茶后,不忘夹了几样甜点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话说回来,你是何时把咱们家家底都摸透的?”苏默啜了口香馥的热茶,没料到家中新聘的长工,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了许多事。
沐策一脸的云淡风也轻“我乃家中长工,这点小事自是知晓。”
“那长工对咱们家家境可有任何疑虑?”
“有。”他就等着她这一句。
这半年观察下来,沐策始终都不明白,为何这宅中所用的器物,全都是昂贵精致的上等货,还大多数皆是远自云京城运来的,就连在吃食与用度方面,他们也都是寻常人家所不能比拟的,这令他怎么也想不透,如此娇惯养着的苏三姑娘,她怎会出现在此地?
“这些玩意儿都是谁供的?”一个不受父母待见的药材商之女,怎会有那时力把满屋子布置成个古玩店似的?且她用起这些古董压根不手软,也不怎么在意它们本身有什么价值。
“家姊。”她简单的提供了两字。
那位苏府大夫人所生的大小姐?据花婶的说法,苏府的大夫人不是恨她入骨吗?怎么大夫人的女儿,竟然未对她这外室所生的女儿视同陌路,也并未水火不容呢?
“家中的房屋田地和银钱,也都是令姊给的?”沐策不动声色地问着,一边将她今早才做好的梅糕放在盘子上,并低头瞧着瓷盘上难得一见的冰裂花纹。
“嗯。”苏默边点头边塞了一块梅糕至他的碟里。
“为何令姊要将三姑娘养在这座人烟稀少的山顶上?”这就是他最不明白的地方。
“谁晓得?”她拈着梅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她爱养,决心要养,也就由着她养了。”
“三姑娘对此全没意见?”
苏默轻耸香肩,说得挺隐喻的“家姊的性子颇执拗,违背她旨意可是没好果子吃的,我才不想没事去捻虎须。”
今日对她一探,得到的虽是不多,但也好歹稍稍解开了些许缠绕在她身上的疑惑生性不躁进的沐策,对眼下的成果还算是满意。
目光一隅不期然瞥见她身后的长发辫,垂落至地沾染上了些许尘埃,他伸长了一臂捞起她的长发,轻轻为她拍去上头的灰尘。
“长工啊长工。”苏默看着他的动作,直在心中大声赞叹自己实在是太有识人之明。
“嗯?”
“你盘来盘称职了。”既伶牙制齿,懂得随机应变,还观察入微,无论是言辞间,或是举动间的细小处,他都能面面俱到,这年头像他这等难得的人才,就算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
沐策款款弯起唇角“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