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
车子驶离之前,他突然回头大喊一声:“小女鬼,我们明天放学有比赛,要留下来看知道吗?”
“喔”车窗里的阴同学点点头。
好像得到了什么奇怪的保证,他的心头一松,不敢多看旁边那个男人的脸色,飞快冲进巷子里消失不见。
宾士车轻轻催动,继续安静地往前驶。
“爸爸”
“嗯?”他盯着前方的路况。
“他他、他没有欺负我啦”
“”“真的!”女儿用力保证。
“”车子又安静地往前驶了一阵,阴大人突然伸手抓抓女儿的头发,车内的冷沉终于一扫而空。
阴同学暗暗松了口气。
“你喜欢他?”阴大人低沉地问。
身旁的小家伙一僵,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摇摇头。
但是那头摇得一个迟疑啊!阴大人心底一痛,知道女儿的小芳心终归是给人拐去了。
他轻声一叹。
“小华喜欢的男生,爸爸就喜欢。”
“不是那样啦”阴同学的脸几乎贴到胸口去。
“你们进高中就认识了?”看着女儿红红的耳壳,他的嗓音更沉。
“也不算是。”
“怎么不算?”阴大人瞥她一眼。
“他是小扁就是幼稚园的那个小扁啊他自己说,我才想起来的。”
小扁?对名字过耳不忘的阴大人依然想了好久,才终于从一个遥远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个名字。
小扁,那个又瘦又小,跟人说话都不敢正眼看人“对女儿的生命不具重要意义”的弱鸡小男生?
阴大人脑门轰然一响,终于明白什么叫大错早已铸成、人力不可回天。
如果让黄光磊长大之后再写一篇“这一生中影响我最深的人”的作文,那么这位苦他心志、劳他筋骨、饿他体肤、空乏他身、锻炼他心志的人,不是他的小学国中高中大学老师,不是他的父母亲友祖父祖母,而是他女朋友的爸爸——阴大人。
从第一次照面之后,一切就踏上了不归路。
周末被亲切的阴伯母叫过来吃饭的黄光磊,一进门就发现那个让他头皮发麻的一家之主正端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伯父,我不太会下棋”他低下头,不太敢看对面邀他下棋的男人。
“不擅弈棋?”阴大人修长的手指拈着白子的样子煞是好看。“嗯,弈棋是修身养性之道,你若不擅长也不怪你。”
冲着这句话,黄光磊连续三个月,除了上学和练球以外的时间全在背棋谱,连带让陪他练棋的束辉煌棋力大进。
“伯父,我只会打篮球”
“嗯,商场中人,很多事是在高尔夫球场上一语定江山的,你若志不在此也不怪你。”
就这样,黄光磊牺牲了无数个周末陪阴大人去打小白球,结果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跑腿送茶捡球当杆弟,自己根本没挥到几杆。
“伯父,这本原文书太难了,我的英文不好”这次阴大人连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极诧异的眼神看他一眼。
那一眼,让黄光磊连抱着空中英语死k了好几个月,k到宋辉煌都在问他是不是将来打算出国念书?
种种苦不堪言,年轻小伙子凭着一股不能让人看扁的毅力,硬是扛了下来。
有时在学校里看到小女鬼,都要咬牙切齿。
自己在这里受苦受难,她是知不知道?
可恶!她老爸虐待他,他就虐待她抵数。
可是生命里多了这么多杂学,不只专心在课本上的时间少了,连虐待小女鬼的时间都少了。
致命的一击是在高三下学期。
小女鬼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成绩突然一飞千里,承袭自阴大人的那部分基因火力全开,反倒他自己的成绩有大江东流的趋势。
又是一个周末,被美丽的阴伯母抓过去吃饭,阴大人照样也在。
趁女儿和妻子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阴大人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要考大学了,小华近来的成绩进步不少,黄同学的成绩如何呢?”
这么些日子过去,连阴伯母都改口叫他“阿磊”但阴大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句“黄同学”
“还过得去。”黄光磊冷汗涔涔。
“黄同学,你别怪伯父势利眼,这年头学历太重要了。”阴大人突然正色盯着他“以小华现在拚命的程度,只怕连北部那几间公立大学都考得上,到时候你落到了哪个野鸡大学,两人天南地北的别说伯父反对,就算你们自己远距离恋爱都不容易。”
你这个臭老头!
动不动丢一堆校外功课拾我,把我的课余时间塞得满满的,现在倒来说这种风凉话!黄光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哼!伯父,我会考上公立大学的,到时候你说话算话,不要横加阻挠!”
大男生忿忿而去。
接下来,他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拿来——练球。
他们x中的篮球队,有了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页。
黄光磊在教练的带领下,南征北讨,一次次写下大败其他高中篮球队的历史。所以,当考季来临时,他毫无悬念地靠着优良战绩,推甄上了台北体院。
当阴同学拿到放榜成绩单,两个人手上都握着北部公立大学的入学许可时,黄光磊瞄了眼阴大人那张黑脸,第一次有了一丝丝赢过这臭老头的胜利感。
其实很多年后,黄光磊曾经想过,当时情窦初开,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不见得就爱阴同学到那种程度。
实在是那臭老头掐中了年轻男生不服输的性情,让他吃越多瘪就越挫越勇;挫到后来自己都觉得,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再把不上这个女生未免不划算。
所以,说到底,他还是中了那臭老头的招!
身为一个英明的父亲,阴大人深知何时该放手让小雏鸟离巢飞翔。
眼下那两个小的都在台北,天高皇帝远。婚前就把人家女儿啃了的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做过,因此,只要女儿没有大着一颗肚子,哭哭啼啼跑回家来,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
除了偶尔借着公务上台北,几句话把那小子刺得鸡飞狗跳之外,倒也没做什么太过火的事。
大学毕业之后,女儿来到他面前,期期艾艾的,似乎有多么大的要求,多么的难以启齿。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说,说:“爸爸,大学毕业之后,我我想留在台北好不好?台北的工作机会比较多”
阴大人怎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那姓黄的小子,当完了兵,想来也是要留在台北。
阴大人拍拍女儿的头,温言地道:“小华,当你还是小朋友的时候,保护你是爸爸的责任;现在你长大了,自己愿意出去闯一闯,爸爸很开心,怎么会反对呢?”
他从来没想过要打造一个无菌安全的茧把女儿网住,所有人生该有的经历,他也都希望女儿能过一遭,因为这也是当年他对自己的哲学。
因此,女儿后来在工作场合遇到任何挫折,只要她没有回来说,他也从未主动干涉。无论是世态炎凉,无论是人心难测,这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可是女儿竟然要搬到那小子的公寓去同居?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们又没有结婚,就这样跑到男孩子那里去住。”他颇有微词。
“阿磊现在当兵去了,又不是说两个人都住在里面。”出乎意外,是他的老婆力挺。
私底下,淇淇将他拉到一边说:“我娘说那间公寓里有高人,连她都及不上,让华华住进去有好无坏。”
阴大人一怔,想起了多年前黄小子的那纸护身符。
最后,终究是点头同意,附带了一个“等他一退伍你就搬出来”的但书。
时光悠悠而逝,门口埋的树籽都长成了一棵大树,姓黄的小子对他女儿竟然也做到一心一意,不见变节。
原本以为风流少年必花心的桥段,在现实里完全没发生,至此,阴大人也算是给他加了点分数。
某一天,两个小的跑回台南,姓黄的小子开口向他借车,阴大人凉凉地瞄了他一眼。
“伯父,我们真的有要紧事,我家的车被我老爸开出去了。”黄光磊苦哈哈地道。
阴同学在旁边用力点头。
阴大人仰天长叹一声:“女生外向。”叹得他女儿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了。
不等黄光磊搭腔,他摸出车钥匙递了过去,口中不咸不淡地道:“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车和他的女人了。”
“伯父,我保证会把你的车和你的不,我的不,‘你女儿兼我女人’一起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阴大人差点为他翻来覆去的那几个字把钥匙收回来。
两个小的替同学扫墓去了。
扫完了墓,又过了些时日,那小子终究是得到了女儿首肯,上门来提亲。
谈完亲事的那个傍晚,送走了黄家和媒人,阴大人借口出去买报纸,一个人出来透透气。
终于,人生也走到了这里。
爱如珍宝的女儿也将有自己的家庭。想起妻子红着眼眶,一脸不舍却又强打起精神的模样,他的心泛起一丝温存。
突然间散步的心思便不见了,只想回家握着那女人的手,告诉她,自己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伯父。”
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
“你不是回去了吗?”阴大人冷冷地白他一眼。
“伯父!”黄光磊走过来,突然哥俩好的一把揽住他肩头,笑得极其亲热“伯父,你别难过,小女鬼嫁了我,我保证让她一辈子快快乐乐,不受委屈,就跟以前在你家里一样。”
“哼。”“还有,以前你磨着我学的那些杂学,出社会倒是都用上了。这事我还没向你道谢。”
“哼。”“嘿嘿,看!当年你千防万防,最后小女鬼还不是被我追到手。”黄光磊突然感叹道。
这小子倒得意起来。
阴大人眯了眯眼,把肩头上的那只手移开。
“小华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母系那边的传统?”他忽然道。
“伯父,现在要拿鬼吓我太迟了,我一身阳火,鬼怕我都比我怕它们多。”黄光磊挺了挺胸。
阴大人微微一笑,徐缓地拉长声音:“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黄光磊开始有了丝戒备。
“想,有一天你也会有女儿。”阴大人悠然说完。
旁边的年轻人先是一顿,最后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后同样的命运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顿时如遭雷殛。
他突然心情大好,拍拍那小子肩膀,迎着晚风,慢慢踏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