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系里收藏的是最新最近的版本,而大学图书馆里的则是最早的那个版本。一册书从书架上抽出来,手指经常就黑了,浮尘日久天长浸蚀到书皮的纹理之中,再怎么擦拭也褪不去那层暗淡。我总是有一种错觉,以为这里的书比其他图书馆的书更重。难道是灰尘的重量吗?灰尘是大学图书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猜想我所孜孜寻找的那些伟大的灵魂——写书人的灵魂和读书人的灵魂——也许就寄居其中。于是,两百页的一本薄书,在手中掂量,竟然有不可承受之重。
在一个阴霾的下午,我又爬到人迹稀少的南翼六层,窗边的长桌,正襟危坐着一位银灰色头发的先生。从侧面扫了一眼他的轮廓,我突然心中一紧,他不正是商学院德高望重的渥什姆教授吗?在我们心目中全知全能的他竟然也来这里查阅资料。他穿着淡紫色的衬衫,全神贯注在面前的一大摞书里,像个年轻的后生一样埋头做着笔记,只听得见他钢笔擦着纸面沙沙的声音。我有一刹那的冲动想走上去跟他攀谈,请教他读书心得。不过我没有那么做,不论是大声喧哗或窃窃私语在这座图书馆里都显得突兀和多余。我只是静静从他身后走过,一种温暖悄悄在我心底蔓延。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日子,看到我所崇敬的师长如此沉醉于治学,这个雕塑般的画面比任何叫人勤奋读书的训导都更打动我。
然而,当抽象的感觉变为具象的借书行为,剑桥大学图书馆就成了真正令我头痛的藏宝地。也许是因为藏书太多,这座图书馆书籍代码的编排方式十分特别,找起书来不很容易。没有经验的我好几次借书都大费周章。明明在网上查到要借书目的代码,确知它此刻就乖乖躺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等我来借,却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藏身所在。运气好的时候,遇上熟悉索引又乐善好施的好心人指点迷津,才在灯火阑珊处觅见了它的身影。运气不好时,求助的对象也毫无头绪,帮我恨不能翻遍了整屋书架,却还是找不到那本书的影踪。有时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为了我眯起眼睛一排排书架查找,找不到便脸红红的,比我还难过,仿佛倒像是他们对不住我似的。
既然是如此的不好找,为什么我却总爱来这里借书?其实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这里的借阅时间长。系里普通的专业书籍一次只能借一周,热门书只能借一天,而大学图书馆的借期则是八周,基本涵盖了整个学期的长度。往往在系里抢手的书我便喜欢到这里来借,乐得自己独霸。但大学图书馆有一条规矩,如若借阅期间有他人到柜台索取这本书,借书人便得在五日内归还。我就有过这样的遭遇。第一学期必修课程的必读书目定性研究方法论系里图书馆只有4本,几十个同学每日一早就得去疯抢,精疲力尽却还不一定能借到。我在网上搜索到大学图书馆还有一册未被借出,便兴冲冲赶了去,在好心人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落满灰尘的它,急忙抱回宿舍,心中窃喜了一个晚上。谁知没几日突然收到大学图书馆一封小巧的快信,言辞客气,却是要我五日内归还那本书,理由是有人索要。我虽然气急败坏,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把书按时送了回去。
尽管有这许多的烦恼,在我的记忆里,大学图书馆却总是同至纯至美联系在一起。从系里去大学图书馆,便必须经过空阔的皇后大道。一次又一次,国王学院雄伟的礼拜堂就在我毫无防备之下,突然撞进我的视线。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它撞入我眼帘所带来的那种震撼。那天天气晴朗,柔和的阳光中,礼拜堂也染成了金色,高大,肃穆,不动声色地伫立在一片绿野之中,仿佛是天堂的入口。如果是从学院里去图书馆,便得拐到一条蜿蜒狭长的绿色小径上去。两旁的植物浓密得几乎搭起一座弯弯的花棚,脚边总有色彩艳丽的无名野花高傲地怒放,空气湿漉漉的,隐隐有股世外桃源般的清凉味道。不论是骑车匆匆经过皇后大道,还是静静走进绿色小径,通往大学图书馆的路上,我胸中怀着的,总是一颗朝圣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