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敖心生怜惜,抱着她安抚道“折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 “世子,”她抬起头,一双眸子黑泠泠的“孩子,她是怎么去的?” 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折杞,虽然孩子不在了,但是,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我问她是怎么没的。” “当时公主的情况很险,所有大夫都在抢救公主和阿嫣。张襄就一时没没来得及将孩子的事禀报我。等到后来,公主平安产女,再派黄大夫去看的时候,已经是返不过来了。” 她心头一酸,泪珠便滚滚的落了下去。 “折杞,”张敖抚摸着她乌黑的青丝,柔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那个孩子。”声音戛然而止,迎上了她冰冷锐利的如同出鞘利剑的眸光。 “——所以,你就这么任她病死了。” “折杞,”张敖皱起了眉头,耐心哄道“你不要太难过,孩子虽然不在了,我们以后可以” “她也是你的女儿,”她充耳不闻,退后一步,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的看过这个男人,他容貌姣好,比鲁元公主还要漂亮。是世间女子欣羡的好夫君,如今,却是她和孩子的噩梦。 “她还那么小,刚刚来到这个人世,还没有喝过我的一口奶,还没有开口叫过一声阿娘。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她的阿翁,她说她很难受很难受,希望她的阿翁救她一救。但是她的阿翁根本没有听见,他只是顾着他的公主和另一个孩子。她悄悄的死掉,病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阿翁家穷请不起大夫,而是因为她阿翁根本没心思管她。” “你凭什么以为还有以后?”她立在杞树下,笑的极为讥诮。 “折杞,”张敖面色气的青白,怒喝道“你在发什么疯?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她的声音轻薄,而又带了一丝恶意的愉快“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比这更知道自己的时候。” 张敖面上却又现忍耐的神色,带着淡淡隐痛,掩不去的惊讶“折杞,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乖乖的听我安排就是了。总有一日——” 她浅笑嫣然,微微仰起下颔,带着决然和不屑的笑意,逼退了他剩下的话语。 “折杞,”张敖怒极“记住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姬妾,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我,不怕我赶你出府么?” 折杞举步回房,无谓一笑“张世子,你以为,我的女儿死了,我还在乎活不活么?”笑的极艳丽而张扬, 这一刻,她身上的风姿浓秣而夺人光彩,竟是炫目的让人移不开眼。 自当日她和张敖激烈的争吵过后,她便闭门不出。张敖气怒于她,不再涉足她的小院。渐渐的,赵王府中便遗忘了还有一个赵姬的院子,送到她这儿的分例也渐渐差起来。 桂树叶在秋风萧瑟中落下来,一滴凄凉。 她捻起手中的叶子,微微一笑。 也是,他有着高贵贤惠的正妻,娇俏美丽的夏沈二姬,膝下一子二女,和乐融融,还有什么不满意。 再也不记得,常山王府大半年的旖旎情事。 “咯咯咯——”园子里传来欢快的笑声,大翁主张嫣已经两岁,鲁元公主带着她来花园玩耍。 月前,赵王张耳薨逝,世子张敖继承了赵王王位,鲁元公主成为新的王妃。因着她的女儿未满八岁而殇,不计入排行。鲁元公主产下的女儿张嫣,便是赵王的大翁主。 她一闪身,躲进了假山后头。如今她容貌损毁,不得赵王宠爱,已经是羞得见人。听着园子里大翁主的童声童气,不由得发起怔来。 若是当日她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应当也有这么大了? 一滴眼泪坠落在美丽的眸子中。 整个赵王府将那个命名为嫣的大翁主看的如珠如宝,没有人还记得,在大翁主出世的那一日,还有一个女孩曾经悄无声息的到过这个世间,然后匆匆而去。 没有关系。 她扬起头,将眼底的泪意逼回去,在心中默道“囡囡,阿娘会一直记得你。”一直一直坚贞的记得,到老到死。 “大翁主,你小心些。”石头后面,传来仆妇小心而谨慎的声音。 她心尚在茫然中,却见一个一两岁的红衣裳的女孩儿,从山石后头绕过来,啪的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 “赵夫人,”仆妇是鲁元公主身边的老人儿,尚认得这位已经就不出现在人前的姬妾,连忙拜道“是大翁主淘气,扰到你了。”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能够再避下去,弯身抱起大翁主,从山石后头走出来。 大翁主容貌多随赵王敖,生的玉雪可爱,一双杏核眼,美貌异常,与赵王太后朱氏一模一样。倚在她的怀中,乖巧至极。 鲁元看见她,有些尴尬,也有些担忧大翁主,道“阿嫣,你烦扰到赵姨娘了,还不从姨娘怀里下来。” “不碍的。”她轻轻一笑,将大翁主放下来,大翁主便蹬蹬蹬奔了两步,奔到鲁元公主身旁,抓住了母亲的衣袂。 “阿嫣太淘气了。”鲁元笑道。 “大翁主很好。”她道。 能够活生生的在这个世间,当然比什么都好。 晚上,她问大妮“公主和我生产的那一日,大翁主出生的情况是怎样?” 大妮很有些意外“赵夫人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当日一直在夫人这儿伺候,哪里知道公主屋子里的事情。” “也是。”她想了一会儿,便放下了。 深夜,她沉沉睡去,忽的惊起,见榻前有一道黑影,险些尖叫出来,却听一声道“是我。” 声音陌生而熟悉,是久违的赵王张敖。 她吸了一口气,捋起背后散乱的青丝,冷笑道“赵王深夜到婢妾这儿来,是要做什么?” 月光从槛窗中照进来,落在张敖的面上,像是笼上了一层华美的纱,愈发姣好。张敖神情变幻不定“你怎么忽然想要问阿嫣的事情?” “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她嗤笑,回身去取梳篦,伸出的手忽的微微一抖。 “是么?” 她慢慢回过头来,瞧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我不过是随意问问身边的侍女事情,你贵为赵王,却这么快就得知。你这么看重我问起大翁主的事情,莫非大翁主的身世,有值得说的地方。” 张敖挑了挑眉“你想的太多了。” 过往的丝丝缕缕在她心头飞快的过了一遍,一个极大胆的可能性跳上心头,虽觉得匪夷所思,但却忍不住呼吸重了“今儿个,我在花园里见到大翁主了。” 她瞧着张敖“大翁主生的极漂亮,但我却觉得她有些眼熟。有些地方,既不似赵王你,也不似鲁元公主。” 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方低低的笑起来“我以为能够瞒过所有人,却没有料到,到底母女间是有天性的。”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一时心中没有女儿复生的喜悦,却极生出一股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愤恨,好像滔天一样,迅速将自己淹没,烈烈燃烧, “折杞,”张敖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柔声道“如今知道了实情,你不会再怪我了?” “我也是没有办法。当时父王尚在位,陛下虽然将赵地封给了我们父子,但渐渐又起了旁的心思。公主是陛下和吕皇后的女儿,太子刘盈的胞姐,我需要一个公主所出的血脉,来安抚陛下,也让吕皇后和太子能够更尽心尽力为我们赵地说情。偏偏公主难产,大夫已经是断定腹中的孩子活不成了,这才生出了这个主意来。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亲女,而且,她能够获得更高贵的身世,成为吕皇后的外孙女,皇太子的亲外甥,这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他唇边尚带着淡淡的笑意。 想来,折杞知道了实情,便也知道了他的苦衷和好心,不会再和他怄气。 这些年,虽然有着鲁元公主的贤惠,夫妻举案齐眉,但在内心深处,不是不怀念那一年襄国的春日,小前的杞树枝摇曳的风景的。 她静静的望着他,眸中满是深深失望与悔悟。已经是根本不愿意再跟这个男人说话。 做下这样的事,莫非,你竟觉得,我们母女应当感谢你才是? “折杞,”张敖抬头。 赵地夏夜酷热,她晚睡前便将屋中槛窗留开着。如今,她指着开敞着的槛窗,道“你走。” 张敖愕然,愣愣的望着她。 她微微仰起下颔,眸光在中夜中闪闪发亮,带着满满的不屑和鄙视,一字一字道“你对不住我们母女。” 张敖扬了扬眉,有什么言语想要冲口而出。然而她已经是回过身去,衣袂袖缘都荡起激烈的弧度,将他推搡着,来到槛窗之前,眉眼有凛冽之意,对着落下去的张敖,一字一顿做着口型“我恨你。” 汉六年春,赵折杞被赵王张敖送到了真定别院,无宠。又半年,赵姬出门踏春,遇到了一群山匪拦路,保护赵姬的侍卫不堪轮战,已经是束手就擒。赵姬便从辎车中出来,眉光朗朗,容色慑人,匪首目折心夺,嘘道“兄弟们,收工了。将这位美人带回山寨子,做压寨夫人可好?” 众匪大声呼应,一片欢腾。 她拔下头顶心发髻上束发的琉璃簪,却是昔日枕畔耳鬓厮磨情浓之时,张敖所赠,扬眉看着面前人数众多的山匪,眸色极是怨愤“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如何能被你们这样的贼人给毁了。” 伸手狠狠一划,琉璃簪尖锐的簪首便在她的左脸上狠狠划过。 “赵夫人,”大妮惊呼。 鲜血淋漓的从脸颊上流下来,有一种麻木的痛感。 匪首不由自主的勒住马缰,远远的看着,纵然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山匪,在这一刻,也被赵姬的决绝风姿所震。 她咯咯的笑,一边脸颊鲜血淋漓,另一边却美艳明媚,交织成一种鬼魅的美艳“想要带我回去,可以啊?只要你愿意带着我的尸骨回去。”语毕,复将簪子狠狠的插进了咽喉。 匪首默然在马背上坐了一会儿“美人刚烈,倒也着实让人敬重。”竟是带着一众手下,转身便走了。 大妮哭叫着扑到赵姬身上,见赵姬柔软的卧倒于地上。颈项之上曝出鲜血,尚留的几许清浅脉细。 琉璃材质本来易碎,再加上赵姬用劲用的狠了,插进去浅浅一点的时候,已经折了,伤口便造成不是很深。 惠帝前元三年,被赦封为信平侯的张敖从封地信平县回到京城,信平侯中的一个姬妾在赴京途中病逝。 忽的及其,很久之前,鲁元公主身边的家令涂图听了她的名字,皱了皱眉。“哪户正经人家会给女儿娶这样的名字?” 她愕然“这名字不好么?” 涂图自知失言,摇头不肯再说。 后来,她一个人独守空闺,闲来无事,开始习字读书,消磨时间,有一天,读到诗经?郑风,这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个国风里等候情郎的少女唱着清亮的歌,期待而又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惶惑。她是这么唱的: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那个我喜欢的二郎呀,不要翻过我家的里墙,不要折断我窗下的杞树枝。热烈而带着明亮的目光。 折杞者,有情但轻浮。那时候,张敖抹去了他母妃赐给了她的名字,望着槛窗外招摇在春风里的杞树,轻轻道“有了,就叫折杞。” ——赵姬折杞。 这个番外很早就有构思,不过当时张嫣的身世还没有揭秘,于是一直没有动笔去写。张敖是个渣啊。不过我的设定中,此人多情,对鲁元,对折杞,都是有情的,当然,他最看重的还是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