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钱”慢慢多起来,多得可以买一件,不,三件、四件厚大衣了。但是,我还是没有买,我把那些钱锁在房中的写字台里,如果我拿这些钱买了大衣,我能得到一时的喜乐。可是,我的良心永远蒙上阴影,我在等待,等待一天能找到合适的运用这“不义”之财的方法。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扑鼻的嫩草,新泥的气味,告诉我春天确确实实到了。我雀跃著,又过了一年,不是吗?辛的归期又近一些,弟弟也快要毕业了。
忙碌,随著春天的影子,悄悄掩近,等我警觉时,已是一大串透不过气的日子以后了。
可是,忙碌和我“私房钱”的增加成正比,越忙,钱越多。我听见吕纬、雅莉和阿咪的笑声更加响亮,我的心灵的负担也就更重了!
一件令人尴尬的事,突然降临到我身上。
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忙碌地工作著,打发走面前所有的客人,发现还有一个年轻的、有些害羞、有些忧郁的漂亮男孩子站在我面前。
“需要我帮忙吗?”我用英文说。直觉地,我认为他的气质不像美国人,像来自欧洲,或者德国吧!
“不,我是七三三房的客人,”他用发音生硬却纯熟的英语说“我只是--在这儿站站!”
我礼貌地笑笑,却有些儿不自在。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明显地用视线追寻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他要什么?我低著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心中有一份微妙的、下意识的得意情绪,就像当年在学校辛追求我时一样。女人永远是女人,能引起漂亮男孩的注视,永远是女人的骄傲,那显示出我的吸引力呀!
我完全没有背叛辛的意思--自然,这年轻人的注视并没严重到“背叛”的程度,我只是--有些得意!
“贝迪,这七三三已经看了你三天,只是你在忙,没注意!”吕纬微带著些醋意说。他干脆叫他七三三!
“别胡扯!”我微笑着说。又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我看他时,他的视线马上逃开了。
他的确是个少见的漂亮男孩,平日只在银幕上能见到,但男明星没有他良好的气质和修养,他那些微带忧郁的气质,有欧洲贵族的味道!
“查出来了,贝迪!”吕纬小声说,他手上拿著一张房客登记表。“威廉,路--什么,怪名字,怪拼音,念不出来,是德国汉堡人,二十七岁,是路--什么公司远东区总经理--这公司名字和他的姓一样,一定是他家族开的公司!”
“你在说谁呀!”我故意冷冷地。
“七三三,看来,他对你挺有意思的!”他笑着说。
“你以为我呢?”我白他一眼。
“自然,你有辛,那个世界上谁也比不上,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吕纬嬉皮笑脸。
“吕纬!”我叫。脸上的神色变了,吕纬的话实在太离谱,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
吕纬呆了一下,放下房客登记表,显得有点讪讪的,但他不失为一个善于察颜观色、头脑灵活的人。
“我在跟你开玩笑,别生气,”他说“看,那个七三三在看我们了!”
我不再理他,懊恼地坐下来,什么七三三,关我什么事?抬起头,又碰见那害羞的眼光,心中的懊恼消失了。那是亲切的、善意的、友好的眼光,而且又蕴含著一些什么,我看不清也不想研究。人家说德国人最骄傲,优越感最重,但这个叫威廉的七三三却完全不同,我下意识再笑一笑。
哪晓得,他竟走过来,站在面前。我们只距离三尺宽的柜台,我感到心慌意乱,不晓得怎么办好。
“我是威廉?路布霍次,”他开始自我介绍,年轻的脸上,透出阵阵红晕,男孩子也脸红呀。“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贝迪!”我指指胸前名牌,不自然地看看一边的吕纬。
“贝迪!”他念了几遍,彷佛把这两个字从嘴里吞到了肚子里。
“第一次到台湾?”我问。半年的酒店工作,已经使我能很圆滑应付了。
“不,来过许多次,第一次住这酒店,”他笑笑,左边有个深深的酒窝,很孩子气却绝不娘娘腔。“也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东方女孩!”
“像我这样的东方女孩?”我不懂,我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以前老秃头也这样说过,现在是这七三三。
“是的,你--很特别,”他认真地点点头。“特别得使人一眼就能看见你,而且-一你以乎不该属于这里!”
我心中一动,他的话虽跟老秃头意思差不多,但悦耳的程度天差地远。他说我不该属于这里,这也是我的感觉,他--竟和我有同感?
“那么,我该属于哪里?”我笑笑。
“我说不出,”他摇摇头。“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或者是深山幽谷,或者是没人烟的地方--不,你该属于--”
我笑出声来,二十七岁,在我们中国男孩来说,已必须装得老成持重的样子,这七三三,天真得像孩子!
“你很爱幻想,是吧”我打断他的话。
“不是幻想!”他脸红了,红得很厉害。“你知道,平日我不善言谈,或者说得不对,再加上我的英语不十分好,也许表达不出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说这个!”我收敛起笑容。“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并不特别!”
又有一堆人进来,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我开始忙碌,忙碌中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他沉默地站在一边,脸上是深思的神情,我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者是我刚才的话。但是,我心中隐隐觉得,我不能再走任何一步,否则,将是无尽的烦恼。
忙完一阵,那带忧郁气质的七三三已经离去,自然,他来台北有他的事情。我收拾好柜台上的凌乱账卡,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我--一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那七三三动摇了我对辛的感情?我绝不以为这样,我只是有些心动,有些骄傲,有些虚荣--
“请问,哪一位是贝迪小姐!”一个低沉的、畏缩的、怯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潮。
“我是贝迪,什么事?”我问。
前面站著一个苍白的,瘦削的,却长得相当清秀的男孩,他穿著服务生的制服,除了神情的畏怯之外,他看来是个标准的学生型男孩,很惹人好感。
他的视线从低垂著的眼睑下射上来,看我一眼,说:
“钟经理在楼上总办公厅要见你!”
我吃了一惊,无暇再分析这男孩的一切,经理要见我?有什么事?莫非我们合作的账--
“好,我就去!”我强抑.住紊乱的思绪,打发走那个男孩。“吕纬,经理找我,你想会不会出事?”
吕纬愣了一阵,经理平日很少单独召见职员的。
“不可能吧!”他说“你镇定一点。”
我点点头,不镇定一点也没办法,谁叫我做了亏心事?虽然并不是我情愿的,我总是合伙人。硬著头皮走上二楼,心跳的声音自己能听见。我敲敲经理室的门,里面传出冷冷的应声。
“钟经理,找我吗?”我怯怯地说。
经理还是那副模样,冷得像座冰山。他锐利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阵,才慢慢说:“据我的观察和各方面的反应,你的工作成绩不错,很努力,很负责,只是经验不够!”
我的心忐忑不安,经理叫我来,是为了要嘉奖一番?
“据说,在柜台上,你常遇到一些客人的麻烦?”他问。
我的脸红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我不了解,他是关心还是不满--
“你别紧张,对一个好职员,我一向很关心,如果你有困难,可以提出来!”
我感激地点点头,冷漠严肃的经理,看来倒还有人情味。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麻烦,”我慢慢地说“有些客人喜欢开玩笑,有时--过分些!”我想起老秃子,我明白绝不是开玩笑,我却不得不这么说。
“是吗?”经理似乎不肯相信。
我点点头,如果他不相信,何必问我,又做出关怀的样子?
“有人说你对客人过分亲热,是真的吗?”他说。
“我--”我全身一震,讲不出话来。
“你如果对他们过分亲热,他们会误会你的意思,”他停了停,说“据说还有送钱给你的!”
我脸色变了,这是什么“关怀”?我宁愿说“质问”!
“这是--谁说的?他--造谣!”我颤抖著,软弱地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我只是觉得委屈,无法忍受的委屈。
“你别管谁说的,我想,说这话的人也不见得是完全造谣吧,为什么他不造别人的谣呢?”经理尖刻地说。
“这是恶意的,卑鄙的背后伤人!”我忍不住说。
“别这么激动,贝迪,”经理一副冷漠的神态。“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早说过你是经验不足,你只要以后多注意一下,别人即使背后中伤,也奈何不了你,是吗?”
我觉得憋了一肚气,还说不是责备?明明是警告我,还要装出讨好的伪善面孔。我开始明白,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酒店做事八面玲珑?
“是的!”我深深吸一口气,收住眼泪,不再看他。
“同时,我希望以后不要听到类似的话!”他再说。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夺门而逃,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但是,我站得那么直,那么稳,仿佛脚下生了根,我无法和金钱对抗;父母,弟妹的影子围绕著我,我无法硬著心肠置他们于不顾。
恶意中伤,造谣,侮辱,都来吧!我相信,我能忍耐下去,这些和金钱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模模糊糊地走出经理室,带著一些心灵上的伤痕。我走得很慢,我不想回到柜台去,那里有一个背后造谣的人,但是,谁呢?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每个人似乎都不可能,李妮是上司,没理由造下属的谣;吕纬、雅莉、阿咪是我的“合伙人”更不可能,大家在利益上的关系是那么密切,对吗?陈柏光,我不会怀疑他,他是柜台惟一的君子。管邮件的两人更不会了,除了打招呼,我们平日连话都没讲过,那么,谁呢?
我转一个弯,撞在一个人身上,马上,我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我急促胡乱地说:“对不起,我没看见,我--”
我怔住了,被我撞著的竟是刚才来叫我的那个脸色苍白、瘦削的服务生。站得那么近,我又看到他脸上那份落寞和失意的神色,我几乎没见过比他脸上神色更深沉的人,几乎是马上,我忘了自己的事,对他生出一种奇妙的同情。
“不要紧,贝小姐!”他低著头,沉著声音说,
我站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很不快乐,是吗?”我问。
“我生下的时候,上帝忘记把快乐赐给我!”他说。
“你是基督徒,是吗?”我兴奋起来“我也是!”“是又怎样?”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屑。“我是个服务生!”
“服务生并不可耻,你将来可以升级!”我说。
“升级!”他冷冷哼了一声“如果你梦想升级,是你对这里的环境不了解!”
“我不懂,为什么你每句话都充满了愤世嫉俗的味道?”我好奇地问
他看看我,黑眸中光一闪。
“你懂吗?你是酒店里人人羡慕的柜台职员,你的工作成绩又最好,你的同事每个人都和你相处得很融洽。但是,有人背后造你谣,告你状,你懂吗?”他说。我呆住了,他是谁?他说些什么?他的口吻不像个普通的服务生,他--什么都知道?
“你--都知道,是吗?”我用生涩的口吻说。
“要想都知道并不难,只要冷静地用你的眼睛。你却从来没用过,是吧!”他冷冷地笑。
“谁?告诉我!”我用低哑的声调说。
他再看我一眼,一字字地说:
“你的搭档,吕纬!”
我完全怔住了,怎么回事?我无法置信。
“吕纬--”我喃喃地念著。他转身走开,我警觉地大叫“慢著--”
他停下来,还是用那样一副落寞的、失意的神态站著。
“谢谢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希望你脑旗乐。”
“郑荫!”他说“别希望,我不会快乐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一个怪人,是吗?深沉,难测,这样年轻,像已饱受世间的折磨,变得尖刻而敏感,他说叫--郑荫?真是人如其名,他脸色那么苍白,像从来没见过阳光!
我慢慢走下楼,虽然不愿却又不得不回到柜台。吕纬正用一双像很关心的眸子张望着,我几乎又怀疑郑荫的话--郑荫没理由骗我,更没理由陷害吕纬!
我带著冷笑走进柜台,迈开那一步的时候,我突然作了个决定,暂时不提起这件事,而且,我要装得高高兴兴的。
“怎么样,有事吗?”吕纬问。他看来很着急。
雅莉和阿咪也围过来--并不是关心我,一点也没有,她们只是关心自己的利益。而且,多少带著些微妙的幸灾乐祸心理。
“没事!”我淡淡地笑笑。
“那么经理为什么叫你?”雅莉不信。
“他说我做得很好,很认真,很负责,”我用缓慢的语调说“他说希望我继续这样!”
“是--吗?”吕纬说。
他们都显得有些失望,为什么失望,我不是他们的合伙人吗?他们希望我怎样,严重得给开除?
“经理还说,”我又故意说“我刚出学校,什么事都没有经验,尤其同事之间,好坏不分,往往给人家利用和遭受陷害都不知道,教我要小心!”
“这是什么意思?”雅莉和吕纬对看一眼。
“谁知道呢?”我摊开双手,装得毫不在乎。
我不理他们,自顾自坐在高脚椅上。
“听说--经理对你上次处理老秃头的事不满意,我以为他叫你去是为这件事儿呢!”吕纬说。
“他当然不满意,”我冷笑一声“我应该收下两千美金,然后转送给他,对吗?”
“贝迪,”吕纬怀疑地看看我。“你今天讲话好怪!”
“是吗?”我说“我在学习怎样对人!”
有客人来了,我不再理他,总有一天,所有的狐狸都会露出尾巴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