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老天!一想到此,他就心痛如绞,想要大声号哭,更想狂叫诅天咒地,但却是一点声音也喊不出来。
就像小芋,任她怎么喊叫也没用,只能承受命运无情的摧残
小芋啊!他红了眼眶,用力将双拳捶向桌面,登时喀啦一声,木桌应声破裂。
巡抚见田将军好像出了神,又好像发了疯,他想了一下,都怪自己让田将军心情不好,于是他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免得那双大拳头不小心落到他鼻子上,那就糟了。“呃,田将军,下官走了,拜帖留在桌上,上头有我的名字喔。”
田三儿没留意客人的离去,只是握紧了拳头,痛心的男儿泪再也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
小芋很不自在地站在灶边,双手不知往该哪里摆。
今儿厨房里多了一个人,虽然他不挡路、也不妨碍她烧菜,但他人那么高大,好像是一团忘了下锅的大面疙瘩,搁着碍眼。
“婆婆,你今天烧的酸菜猪肚汤很香呢!”
“快好了。”呜,她低头低得好累,猪肚还是他帮她洗的,怎么他今天就这么闲?“请大爷到厅里去,待会儿我再为你端去。”
“这汤还要焖个半刻钟吧?我就在这儿等,然后再帮婆婆上菜。”田三儿笑意盎然,敲敲挤在他身边的小人儿“壮壮,碗筷让你拿,不会摔破吧?”
“不会!”壮壮声音宏亮地道。
“婆婆,以后你就和壮壮一起过来吃饭,还有初一和翠环,人多比较热闹。”
“不、不!”小芋惊慌地摇头“不成的,我只是个乡下老太婆”
“婆婆,壮壮就好像是我的弟弟,你也好比是我的娘,哪有让自己的娘亲躲在厨房吃饭的道理,这怎样也说不过去啊!”“我我自个儿盛了饭,到房里吃就行了。”
“娘!”壮壮扯扯她的裙襬,仰起小胖脸,眨眨星亮的大眼“一起坐大桌子嘛,一个人吃饭挺闷的。”
“可是”小芋不自觉地摸上蒙脸的巾子。
她通常是四下无人时,这才向着角落拿下巾子,一边提心吊胆地捏住巾子,一边火速地吃饭、喝水;不然就躲进房间,上了锁、关了窗,这才能痛快自在地吃上一顿饭。
她是可以自吃自的,但总不能让壮壮陪老娘躲一辈子吧?
“这样吧,壮壮,你去跟大爷他们吃饭”
“哇,终于赶回来吃饭了!”丁初一抱着好几匹布踏了进来。
为什么大家总爱把厨房当作是大厅呢?小芋想当作一切都不干她的事,但随后进来的翠环已经来到她身边,开心地扯着她的袖子。
“婆婆,今天我和初一去逛布庄,帮你买了好多匹布呢!”
“帮我?”
“初一也有买我的啦。”翠环微红了脸,又使个眼色要丁初一过来。“瞧!这花色多好看呀,这绛紫的可以做裙子,水红的当上衣,婆婆,你一定要教我裁衣裳喔!”
“好,我会教你的。”摸上了那光滑细致的布面,小芋也不禁爱不释手,摸着摸着,突然发现自己不再细致光滑的手掌放在布料上,她立即缩了回去,但仍由衷地道:“翠环,这块布水嫩嫩的、淡淡的红,好像水里的荷花,做成衣裳让你穿上,一定衬得你的脸蛋更好看了。”
“婆婆怎么来笑话我了?这布料是给你的。”
“我?!”打破砂锅的碎裂声音也不过如此吧。
“大哥说婆婆老穿黑衣裳,夏天瞧着热,要我帮你挑几块轻软透气的布料,让婆婆换新装呢。”翠环和初一熟了,也喊田三儿一声大哥。
丁初一赶忙展示其它布料,笑逐颜开地道:“婆婆,我说翠环挑的颜色太艳了,她就不信,我专为你挑这天蓝的、粉绿的、月白的、鹅黄的,你瞧,是不是既凉快又能显出你老人家的庄重?”
小芋差点没晕倒,这也是鲜艳到让她抬不起头来的颜色呀!
“婆婆。”田三儿走过来,翻看一下布匹,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想年轻人眼光好,就请他们帮你挑几匹布,你还喜欢吗?”
“这颜色”她是喜欢呀,可是
“老婆婆一定要穿黑的、灰的吗?”田三儿注视着那低垂的黑巾子,企图找到那对总是不愿意抬起来的双眸。“我记得我娘以前有一件红袄子,还有两三件湖绿的、浅青的,你怎么都不穿?”
“真的不适合,我我我年纪真的很大了”
“婆婆年纪是很大了。”田三儿话家常似地,语气没有什么高低起伏“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婆婆年纪比我娘大,壮壮怎么喊我娘一声奶奶呢?应该是喊姑姑或姨姨就行了吧?”
“不行的!”
“婆婆好激动,为什么不行呢?”
“那个那个”父子变兄弟已经会让她天打雷劈了,再让亲奶奶变姑姑,那她不如直接拿菜刀劈死自己比较快。
“小孩子见到年纪大的婆婆,喊一声奶奶也不奇怪。”翠环什么也不知道,笑着摸摸壮壮的头,无意间帮小芋解了围。
“是的!是的!”小芋只能赶紧点头称是。
“是这样啊。”田三儿也恍然大悟地点头,但马上又歪了头,好像又不明白了,继续推敲道:“那婆婆和我娘就像姐妹一样,不对,我娘是壮壮的奶奶,婆婆却是壮壮的娘,这么一来,婆婆岂不是我娘的媳”
“哇!这布上头还有金鱼耶!”粗嘎拔高又刻意显得欢欣无比的声音打断了田三儿的话,然后一双粗手赶忙戴上手套,乱七八糟地拨弄着丁初一抱着的一大捆布匹。
“是呀。”翠环开心地凑过去指指点点“布庄说这是印染的,如果会剪裁的话,正好让鱼儿在裙子底下游水,走起路来晃呀晃,很好看的。”
“这可需要一点技巧了。翠环,明儿有空,我先帮你量身,再来想想该怎么剪裁。”
“不行啦,婆婆,这是给你的布,初一买给我的是这两匹。”
丁初一也帮腔道:“婆婆,你可别枉费我们的一番苦心喔。”
他向田三儿挤挤眼,因为他已经猜到三儿哥正在收网,打算捕一条叫作小芋姐姐的大鱼。
可上回受伤,故意生病,却钓不到半条鱼;难道现在又想贿赂婆婆钓出小芋姐姐吗?
不管了,虽然不知道三儿哥在想什么,但需要他帮忙的话,他可是二话不说,勇往直前的!
瞧婆婆在布匹上摸了摸,好似极为喜欢珍惜,却又缩回了手。
“不行的,这布不适合我。”那双手缩到了袖子里。
“婆婆,这是我的孝心。”田三儿始终注视着她,抑下了将布匹塞到她怀里的冲动,语气温和地道:“你这黑衣裳容易吸热,晒了日头也闷,你成天在厨房为我忙着,我很欢快,不忍你辛苦流汗,所以就请翠环去挑这几匹夏布给你裁新衣。”
“可是我又老又丑,还是穿这身衣服适合我。”
“谁说人老了、丑了,就得穿得黑乌乌的,把自己圈在黑暗里?”
小芋心头一震,三儿的话像他射出的箭,一矢命中标的。
她的生活有白天和黑夜,可是那颗叫小芋的心,却是藏在黑暗里,不敢见人,不愿再回到世间;此刻活着的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丑婆婆罢了。
是吗?小芋真的愿意一辈子圈在黑暗里吗?黑暗的日子并不好过,心底深处,难道她不想放出幽暗的囚笼,飞向高高的青天,放胆让清风吹过脸蛋,然后再一次让三儿喜欢、疼爱吗?
她猛然摇头,扯着粗嗓音,尽量若无其事地道:“哎,你们也知道,我这脸不能见人的,丑人穿新衣,呵哈,你们会笑我的”
“谁会笑你?”田三儿安静地留意她的举动,沉声道:“婆婆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不是你所愿意的吧?”
小芋又震楞住了,她是不愿意,可事情就是发生了
田三儿目光炯炯,声音宏亮而坚定“既然老天无情,不长眼睛、不讲道理,那婆婆又何必让老天欺负到底?祂愈是要将你打进土里,不让你见到天日,你就偏偏不让祂称心如意!丑又怎样?老又怎样?你照样可以活得正大光明!”
顶着一张丑脸,正大光明去见三儿吗?不,她做不到!
“再说,谁要敢笑你,我田三儿就先去宰了谁!”
这句话气势如虹,彷佛有着立下誓约的重要分量,她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他明亮的瞳眸向她直视而来,好像要将她的心给烧穿看透似。
怎么回事?三儿今天竟然“教训”起婆婆来了?
她好想哭,她只是不想穿花颜色的衣服而已,这样也不行吗?
“对!谁敢欺负娘,壮壮也去宰了谁!”
壮壮本来晾在一旁,实在对那几匹布没兴趣,于是就自己搬了小板凳站上去,捧着心爱的大木碗,拿了筷子猛挟灶上煮好的肉片,吃得小嘴油腻腻的,但他耳朵可没闲着,一听到该他出面保护娘的时候,他也拿着筷子指天画地,大声地宣布他的使命。
田三儿笑出一对深深的大酒窝,走过去掏了巾子抹抹那张小嘴巴。
“壮壮,大丈夫一诺千金!”他举起右掌。
“生死无悔!”壮壮也击出右掌,啪!迎向那只大掌。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一起保护你娘,一生一世,不违誓言。”
“遵命!”忠心的小侍卫笑呵呵的。
小芋心头一热,本来就蠢蠢欲动的泪水一下子冲上了眼眶。
壮壮跟着他爹学很多事情,如今已经是个懂事的小男人了,那交迭在一起的大小手掌,象征着男人之间的承诺,发誓要一生一世保护她啊呜,有没有听错?一生一世保护她这个丑老太婆?
“太好了!”翠环握住婆婆的双手,神情孺慕,含泪笑道:“婆婆,翠环知道你心肠好,怕我们见了你的脸害怕,所以成日蒙着头脸。可我们都像一家人了,天气这么热,你就算拿下巾子,我也不怕的,是自己的娘,长什么样子也是自己的娘。壮壮,你说是吧?”
“是!”壮壮用力点头,大眼睛里还是有一点疑惑“壮壮的娘就是这张脸,为什么有人会怕呢?”
小芋急道:“壮壮,娘丑啊,会吓到人的!”
“三儿哥说,娘不丑,娘是不小心被烧坏了。”
丁初一也插嘴道:“就是呀,婆婆又不是妖怪会吃人”
“哼--”田三儿瞪了丁初一一眼。
壮壮的小脸神采飞扬,稚气的嗓音继续说道:“三儿哥又说,丑,就是心眼儿坏,看到的东西就不好看了,对了,就像皇宫的坏小扮哥一样。所以三儿哥告诉壮壮,有人麻子脸、有人斗鸡眼,可只要不做坏事,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脸蛋长啥样子,管他的呢!”
“哇,壮壮好会说话!”翠环开心地拍拍手,又转头看着婆婆“婆婆,壮壮长大了。”
“嗯。”小芋心中百般欣慰,可今天大家一直绕着她说话,她已经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实在不能再谈下去了。
“壮壮,你快下来,大家都饿了吧,该开饭了。”
“嘿咻!”壮壮跳下小板凳,蹬蹬地跑到娘亲面前,扯扯她的裙子,仰起亮晶晶的大眼“娘,你拿下巾子,一起去前面吃饭嘛。”
“呃,不成的”
“壮壮,不急。”田三儿跟壮壮说话,看的却是婆婆。“等你娘哪天想拿下来,自然就会拿下来,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了。”
会有那一天吗?小芋黯然垂首,掀开焖得烂熟的猪肚汤瞧着。
“三儿哥是愈来愈有学问了。”丁初一搔搔脑袋,困惑地道:“他讲的话我都听不懂。”
翠环笑着推推他“是你没学问。去!把这几匹布放好,我来帮婆婆上菜。”
“我摆碗筷。”壮壮十分勤快,又搬了小板凳站上橱柜边,将里头的干净碗筷一一拿出来。
“壮壮,别忘了你的碗。”田三儿拿来大木碗和木匙,握住了木匙,轻轻抚摩匙柄“你知道吗?这是我爹亲手做的。”
“真的呀?”壮壮小嘴张得大大的,因为三儿哥那么厉害,三儿哥的爹一定更厉害了。
“这张板凳也是,想不到已经传了三代了。”
“三代?”壮壮听不懂,但他很着急“三儿哥的爹在哪里?”
“我爹跟我娘一样,都到天上去当大神仙了。”田三儿疼宠地揉揉壮壮的头发,微笑道:“三儿哥再教你,我的爹,你该叫爷爷。”
“爷爷?”壮壮双眼发亮,兴奋地道:“壮壮也有一个爷爷”
“哎呀,好烫!”那边传来油炸锅巴也似的粗嘎叫声。
“娘!”壮壮马上跳下板凳,跑了过去。
“婆婆,哪边烫手了?让我瞧瞧!”翠环也急忙问道。
田三儿站立不动,只是屏气凝神瞧着那粒大黑粽子。
大黑粽子里,重重裹住一颗受伤而畏怯的心,就算伸手猛揪,她也不会马上出来。
他不急,甚至心情更平静了,因为只要这只粽子还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掀开那一层又一层刻意掩盖的黑巾子,让他的小芋重新回到他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