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镇长刚好撞到枪口上,问了个奸污女知青的罪,抓起来判了重刑。依县革委主任的意思,要杀头的。好歹副镇长在县里有些根基,许多人冒险说情,才保住性命。
妇女主任自然在镇上呆不住,回城去找了个工人下嫁,随后就调去了丈夫的那个烧砖瓦的工厂。
三
然后是哈巴癞痢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日子。
省革委主任是个极有雄心也极有胆略的人,抓工业抓农业都有许多惊世骇俗的创造。哈巴癞痢的真正发迹,就得力于把这创造部分地变为了现实。为了贯彻落实省革委主任“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的战略部署,哈巴癞痢召开了全镇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动员大会。哈巴癞痢说,搞不搞是态度问题,搞成了什么样,是水平问题。没有山,建不了塘,机耕道总可以修的,新村总可以建的。
一散会,就让人按事先画好的机耕道,新村规划图打石灰线。线一打出来,就让人动手,边拆旧屋,边做新屋。那个农业大队一时鸡飞狗跳,烟尘滚滚。却有一个村子没有动静。这个村子还恰恰紧挨着规划图上的机耕道,是非拆不可的。
这村人所以这样胆大,不怕做反革命,是因为一个寡妇做了他们的盾牌。这寡妇的屋子立在这村子的最前沿,而且压着那条按规划图打出的石灰线。寡妇是新寡,男人害病,没有钱住医院,在家里拖了几个月死了,给寡妇留下了六个儿子,最小的还在怀里吃奶,最大的刚刚挑起一担粪。
哈巴癞痢听说居然有人敢对抗,便带上民兵跑了来。寡妇面对气势汹汹的镇长和把枪端在手上的民兵,全无惧色。几个儿子都挤在她身边。她一手搂着吃奶的儿子,一手挡定了自己的屋门,说,横直是死,你们有种就把老娘一家人连屋子一起拆!
一村子男女都围上来,看哈巴癞痢怎样唱这台戏。
哈巴癞痢的癞痢头涨得通红,眼角很有力地弯下来,射出凶光。
“真不走?”
“不走!”
“还是走吧。”
“不!”
“那就怪不得我了。”
哈巴癞痢咬了咬牙,后退一步,示意民兵上前。几个民兵围上去,把寡妇一家一个一个的从屋门口扯开。寡妇一家人杀猪似地嚎叫起来,骂声哭声惊天动地。寡妇满地打滚“畜牲”“癞痢”骂个不休。围观的人中,几个年轻的血性涌上来,龇牙咧嘴地想要冲出来排命。哈巴癞痢喝道:哪个敢动,动就开枪!年纪大些的赶快靠拢把几个年轻人挡了起来。哈巴癞痢回头,向一台早已停在那里待命的拖拉机挥了挥手。
马力很大的“东方红”轰轰地冒着黑烟,履带沉闷地格拉格拉响着,好像是从每个人的胸口轧过。寡妇的那幢茅草盖顶的土坯屋几乎听不见声音就塌成了一堆土。
一村人一轰而散,晓得是再没理可讲了,都回去抢自家的东西。想让一个哈巴癞痢发善心,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哈巴癞痢并没有让拖拉机继续推下去。他对生产队长说,去,叫他们莫慌,不作对就行了。先去清新村的地基。
寡妇一家人则被关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寡妇已经声咽气短,依旧挣扎着要寻死觅活。哈巴癞痢让人把她的手脚捆住,系牛一样系在柱子上。跟寡妇一样捆住的,还有她那个可以担起一担粪的大儿子。
先是组织全县各公社负责人到小镇来开了现场会。县革委主任把这里的经验总结后又专门报告了当省革委主任的老首长,引起了老首长的极大兴趣。接着又在小镇开了全省的建新村现场会。省革委主任带了随员、记者以及全省各县的革委会主任浩浩荡荡几百人到小镇来,把镇里镇外压得塌了三寸。哈巴癞痢先是成了省劳模接着又成了全国劳模。省报和全国的大报都登了他的大幅照片。那颗疙里疙瘩的癞痢头经过很巧妙的洗印处理,竟反而有了几分艺术效果。
但这回的现场会差点惹出大祸。
四
原说是视察了新村、在现场会开始时作完指示就到市里去的,但讲话的时候,话筒突然没有了声音。省革委主任掼下话筒,回头就要发作。正在主席台后侧照应扩音器的镇广播站播音员赶紧跑出来,抓过话筒拍了几下,仍是没有动静。她很尴尬,一时慌了手脚。整个会场的气氛也一下僵住,似乎是等待着一场战争的爆发。
省革委主任的脸色却不知为什么重又容光焕发起来。他和颜悦色地对可怜巴巴的播音员说,小鬼,下去吧,我讲话本来不需要扩音的。接着他就大了声讲起话来,并且越讲越有兴致,幽默风趣,妙语连珠,不时引起满场的笑声和鼓掌。
吃过饭,省革委主任竟不走了,对哈巴癞痢说,让广播站的那个小鬼来,我想跟她谈谈。
让人敬畏的省革委主任在位不久,全省各级领导就晓得了他的一个极有个性的嗜好,就是每到一处就要找些好看的女孩子进行革命教育。他虽然年过半百,但精力旺盛得吓人,白天不论怎样辛苦劳碌,这教育还是要通宵达旦的,一点不知疲倦。他抓这教育同他抓革命、促生产一样都是极有魄力的。就有了种种传言,就是省革委主任到了哪里,哪里的母鸡都要赶紧穿裤子。都说这是阶级敌人用心险恶的攻击,但私底下大家都把这险恶的攻击一遍又一遍用心不险恶地重复,还加了一个形象的描绘,说是“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
哈巴癞痢说,那太好了。省革委主任要在小镇过夜,要对播音员进行革命教育,无疑是小镇广大革命干部和革命人民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我马上去作安排。哈巴癞痢欣欣然、跃跃然。
然后他就陀螺一样在镇革委的院里院外转起来。收拾省革委主任一行过夜的房子和床铺;吩咐准备保卫省革委主任一行的民兵岗哨省革委主任很感动地说,你歇着吧,忙活一天了,把那小鬼给我叫来就行啦。
“好的,就来了。”
哈巴癞痢一边雷厉风行地调度,一边干练地应诺。
但是哈巴癞痢再次出现在省革委主任面前的时候,仍是一个人。
“小鬼呢?”
省革委主任显然有些不悦了。他迫不及待要做一个女孩子的工作,结果却老是这么一只可恶的癞痢头在他面前进进出出。常常有这样的情况,许多下级干部以为只要自己忠心耿耿,尽心尽责就能讨上级领导喜欢,却因为总是搔不到领导的痒处,使得种种殷勤,种种辛苦都成为一场白忙。更严重的甚至招致了领导的怨恨。因为领导的有些意图是要靠下级去领会而不便明确指示的。一个下级干部乖巧不乖巧,能干不能干,要害和标志常常就在这里。
哈巴癞痢自然不是不乖巧、不能干的人,只是这一回,他实在无能为力;他去找镇广播站播音员的时候,才听说,仅仅在约五分钟前,播音员搭了一辆拉货的便车,匆匆赶去了城里搭火车。当时她刚刚接到从上海老家打来的电报,祖母病危,让她速归。她甚至来不及向镇长当面请假,写了张假条连同电报一起让人带给镇长,就哭哭啼啼地跑到公路上搭车去了。
哈巴癞痢现在带来的,就是这张电报。他请示省革委主任要不要过目。那上面还留着一个上海女孩子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免不了要用的护肤脂的温柔气息。
省革委主任锐利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一会哈巴癞痢,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从哈巴癞痢身边走过,走到门外,喊了一声什么人,就径自走到了镇革委的院子里。
几辆从省城开来的吉普车很快就轰轰地吼起来,雪白刺眼的车灯横扫着镇革委的院子。随后车队就向镇外的黑暗风驰电掣般地扑去。
被省革委主任抛下的镇革委的一院子人都呆了,弄不清省革委主任为什么忽然作了战略转移。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小镇一时间福星高照;走的时候阴阴森森,小镇似乎要大难临头。这样的跌宕起伏,反差实在是太大太猛了。小镇人见的世面、经的事少,受不得这样的惊吓。
哈巴癞痢倒是很安然。说,首长就是这样火爆的性格,工作作风一向泼辣,这在全国都是很有名的。真要有什么事也是我担着,没有你们的事,各人回去吧。
后来果然也真没有什么事。哈巴癞痢和小镇依旧是全省的先进典型,上了全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成果三百例。哈巴癞痢后来还是依旧多次出席了全省、全国的各种表彰会、讲用会、经验交流会。省革委主任也没有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对他生出什么隔阂。证明是,哈巴癞痢后来还特地从省城带了一张省革委主任在一次会议上单独接见并同他亲切交谈的合影的放大照片回来。那照片用镜框镶了,挂在镇革委会议室领袖像的下边。不过,再后来,这又成为哈巴癞痢上了反党贼船的铁证。
哈巴癞痢的辉煌很短促,像扫帚星划过小镇的天空。
先是中央的副统帅,接着是省革委主任,接着是县革委主任,接着是哈巴癞痢,一个一个地被押上历史的审判台。就像他们当初理直气壮地把别人押上历史的审判台一样。据说,他们竟是串通好了谋反的。省革委主任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是战略工事的一部分。他那回来小镇,主要是来看地形的,计划在小镇修一个地下指挥所。那天晚上说住下又突然撤走,就是为了保密。总之事情很严峻,很可怕。大家这才晓得,一个哈巴癞痢当初能那么不可一世,原来竟有这样的背景,也就激起大家无比的痛恨,声讨起来一个个义愤填膺。
但哈巴癞痢却满不在乎,开批斗会的时候,他依旧像先前做镇长时一样神气活现。
一上台,他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伸着,两条手臂平展着。主持人喊:“你起来,我们不搞体罚。”他说:“我自己罚自己,跟你没有关系。”主持人说:“你这样子是什么意思?”他说:“你这还看不出来?我没有文化的都认得:一个头,两只耳朵,平伸两只手,伸条腿,跪条腿,这不是个‘光’字么。不过不是光荣的‘光’,是光卵一条绳的‘光’,如今我光卵一条绳,什么都不是了,甘心情愿接受批斗。”大家听了,又看他怪模怪样,想笑又不敢笑,就开始揭批。
镇食品站的站长黄帽子上去说:“你当个镇长,专搞特殊化,回回买肉,精的不要,肥的不要,专要猪头肉。镇上一个月才供应几头猪?一头猪有几两猪头肉?你回回只要猪头肉,别个吃什么?要是让你这样的人篡党夺权的阴谋得逞,劳动人民不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才怪呢。”说着狠狠地跺脚,高呼:“我们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在台角上的哈巴癞痢疑疑惑惑地瞟了瞟黄帽子,说:“你是表扬我还是揭批我啊?世上哪有不吃精不吃肥只吃猪头肉的人?我是穷得没有法子啊。你要喜欢,二回我拿猪头肉跟你换精肉肥肉,你只莫加收我的钱就是。免得你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黄帽子给他说得噎住,一时不晓得怎样回复。主持人就及时地喊:“下一个上来。注意,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要说大是大非问题,敌我矛盾问题。”
“我来!”
下面一个人奋勇地应了一声,挺身而出。是镇革委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先前是跟哈巴癞痢跟得最紧的一个。大家人前人后叫他做“镇长的吊刀”他并不恼火,反而乐意,说是“跟路线”一脸的自豪。哈巴癞痢也是少不得他的。哈巴癞痢走到哪里都喜欢讲话,讲话便少不得稿子,稿子都是由办公室主任写。写得好不好,主要就看厚不厚。拿到手上,先掂掂分量,再看看页码,好几十页,就说要得。
但是,其实再短的稿子哈巴癞痢也念不完的。他放牛放到十几岁才去上小学,上了没有几年,家里没有口粮了,就又回去种田。他胆大。他那个山里没有学校,他居然敢办学,一个人当校长、当老师——当老师又教语文、又教算术、又教画画、又教体育——当伙头、当打钟的。当了几年,教出些什么桃李自然是天晓得,倒是他自己出了名,被调到公社做干部。“文化大革命”他那个公社造民最早。司令自然是他。把公社机关所有的公章用麻绳串成一串,当裤腰带系在腰上。大约是因为大家都晓得十个癞痢九个哈,居然当地没有人敢另立山头跟他对抗。有几个人背后嘀嘀咕咕过几回,想想还是觉得惹不起哈巴癞痢,便死了心。因此“文化革命”了几年,别的公社都牺牲了人,他那个公社连武斗也没有发生过。哈巴癞痢也就因此显得出类拔萃。然后就成了镇革委主任。唯一可借的是字依旧认得不多,跟镇长的身份远不相称。但是他决不肯因此跌价,稿子总要有一定厚度的,因为那是镇长权威的体现。至于念不全,他有法子解决。
那法子很简单,就是将稿子复写成两份,他拿一份,另一个字认得多的人拿一份。他作报告的时候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遇到有他不认得的字(预先看一遍做好记号),就给他提词。本来这不失为一种可靠的保障,但他性子急,有时候报告作到兴头上,他就顾不得听人提词,依旧信口开河地念错。好在他不伯出丑,别人要是纠正了,他马上就改回来。比方,他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果果”后边提词的人赶紧轻轻地纠正: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他听见了,就放下手上的报告稿扭回头大声问:“不是‘赤果果’?”“不是。”“是‘赤裸裸’?”“是。”“那好。”他回过头,对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说:“我刚才念错了,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对他念错别字,大家开头常笑,后来见他坦白得可爱,就笑不起来,反而觉得他人实在。他的坦白就像他对待自己的癞痢。别的癞痢六月三伏都想方设法捂着,他则一年四季从不戴帽子,就那样暴露着,炫耀似的。
办公室主任走上台的时候,哈巴癞痢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事情原本也是意料中的“文化革命”了几年,这种人见多了。
办公室主任的揭发主要围绕着哈巴癞痢作过的报告里的黑话,都是些大歌大颂“林彪反党集团”及其爪牙的话。这些话都是有文字根据的,出自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会上的报告。办公室主任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清二楚。
哈巴癞痢起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听久了,好像有些烦,就说:“那些话都是你写的,我不过就是念念罢了,还念不完全。要是有罪,你总要担当一半,莫往我一个人头上栽赃,莫墙倒众人推么。”
办公室主任给他说得尴尬,站在台上脸红一下,白一下,憋了好久,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你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到如今你还敢强辩,你有几个脑袋!”
哈巴癞痢低了头,咕哝说:“我有几个脑袋?我要有几个脑袋,还会要这个癞痢头么!”
虽然是咕哝,但声音大家都听得见,不由哄笑起来。主持人赶紧抓起话筒喊“严肃些,严肃些”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对哈巴癞痢的处理没有批斗时以为的那么严重。到底只是个基层干部,红是红过,却同上面的那些大人物没有什么非法的组织上的瓜葛。但已经批斗成敌我矛盾了,总不能一风吹,就下到蔬菜大队去劳动。镇长自然不当了,但工资还在镇上拿。先挂起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