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奇冷,雪大。东方红大队死了好几头牛。又没有钱置新的。到了春上,耕力就很不足。偏在这时,全大队最蛮、最得力的一头阉牯收栏时在一个坡坎折断了腿骨,而且是大腿骨。一堆庞然大物可怜巴巴地卧在坎下,半个身子冒在坎上,两只极大的眼睛泪水汪汪。
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唉声叹气,众人多是围着,七嘴八舌看闹热:治是没得治的,治了,也是个废物。到时候不是牛供人,是人供牛。干脆,给它一刀,免了它的活罪都眼巴巴地等着吃肉。春荒日子,能撞上肉腥,赛似过年。
已经被停了职的殷道严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一头大汗地赶来。一下跳进坎下,仰面喊:“还不去几个人,找几个根杠子来。”看看没有人动桩,殷道严急了,认定几个后生,说:“我叫你们做老子,要得么!”说话的时候,眼睛血红。几个人看他真发了武,只好顺他。
把牛从坎下起出,又设法运到镇上,快半夜了。好不容易敲开镇医院的门,值班的人说:“你们把门牌看清楚,这是人民医院,治人的。”随手就关了门。因为让人搅了瞌困,在门后面还骂骂咧咧:“这帮人,哪是人,是牛,畜牲!”
殷道严急得没有法子,忽然想起了工作组长老杨。
老杨咳咳咔咔地披了棉袄出来,站在院子半夜的寒风中打抖索,一边抖一边说:“只有找曹婆子试试了。”
“行得么?”殷道严不由打个寒噤。
“你说怎么办呢?不是救牛要紧么。”老杨也许是冷得用力咬了咬牙巴骨。
殷道严跟着老杨,做贼似的摸到曹婆子的屋,细细唤开了门。曹婆子见到老杨,二话不说就跟着走。
曹婆子蹲在黑地上,伸手探了探牛腿,说:“没有事。”然后,她站起来,让大家离牛远些,自己站了个桩子,两只手缓缓地平端到胸口上。天黑,大家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出了口长气,猛然又蹲下去,轻轻地却极有力地“喔嗬”了一声,先前在地上瘫了一大摊子的牛,竟随了那声低低的发喊“唿隆”又站起来。
“依然抬回去,歇两日,会好的。”
曹婆子说着话,像刚才来时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一群壮年汉子,站在黑地里,久久发呆:牛脚骨原没有断,是髋骨那里脱了臼。一个半老的女人,把条牛腿复位,竟像拍个巴掌那么容易。镇上人先前私底下把曹婆子传得很神,看来真不是虚传。
二
去小镇百里之外的波阳湖口,先前是江湖间的繁华地。古时从中原去岭南,此间是必经之途。湖口有个叫姑塘的湾子,水深,避风,是天然的良港。进出波阳湖的船旅便必定在这里打尖,歇夜,湾风,交易。姑塘因此发达,泊船墙桅林立,屋宇鳞次栉比。有一段佳话说是乾隆下江南,慕名驾幸姑塘,他上岸做的头一件事是,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这恩泽在他离去之后,地方上才晓得。于是感恩戴德,集资在那尿迹上立了块丈八高的碑,让一尊囗囗驮着。碑上刻曰:皇恩浩荡。这佳话据说很可靠。那碑至今尚在。先是由一大户人家收藏,埋在地下。“文革”时被挖出来,来不及砸烂,半夜却被悄悄拾去砌了水库的基脚,算是确保了万世无虞。总之,姑塘有过繁荣历史是无疑的。因其繁荣,也便多事。百十里鄱湖上,姑塘是湖盗们最喜欢光顾的地面之一。镇上的大户,便多养有打师。打师并非都是一流货色,并且也不能确保都没有二心,因此谋打师很不易。有一家想出了一个绝法子,纳了一位江北女打师做妾。事情立刻风传开去,反而惹起强人的好奇。很快便有人前来领教身手。
来的人也不敢冒失,一来来了一伙。自称是为生意而来,但一个个举手动脚处处显出十足匪气。老板子虚与委蛇,让“贱内”上茶。
茶碗上来,匪们一个个立刻直了眼睛:盛茶碗的托子竟是乡间磨豆浆的碾盘。一个静静办办的女人一只手稳稳抓着碾盘的把手,一只手把碾盘上的茶碗一一分送各人,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像摇着一把扇子。
匪们面面相觑,然后知趣告退。老板子同他的“贱内”把“客”送出大门,匪们走出数步开外,老板子在他们身后又唱了一个喏:顺风。匪们回头答礼,却见老板子身边,那女子双脚腾空,贴在门板上,依旧是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匪们连忙缩了颈,鼠窜而去。
这家人的家门自此固若金汤。
几年过去,有一天,姑塘来了一个挑笼卖索的,样子蔫蔫的,很寒酸,蹲在地上,口里有一句没有一句,唱着叫化子歌:
月儿稀,月儿稀,
老爹原是有名的。
前番把我一把米,
放在黄麻袋儿里。
撞着一只焦黄狗,
哞地咬碎袋儿底。
他的样子有趣,引了许多人来围观。做买卖,他的口气却大,说他的棕索两条牛也扯不断。
有位好事的打师觉得可笑,便上去抓起一卷:
“只怕是陈年烂索?”
“棕是今年割的,索是昨天搓出来的。”
“可以试么?”
“可以。”
那棕索手指粗一根,麻花似的扭成一卷,每卷又膀子粗。打师分出一根,缠在手指上,轻轻一撴,断了。又分出一根,又一墩,又断了。转眼间,一卷棕索就长长短短地断了一地。
“分明是烂索么。”
打师听着四周一片喝彩,很得意。
那个卖索的人幽幽地看了打师一眼,说:
“都是在江湖上混饭的,何必呢。”
“混也要混个正当,总不能哄人嘛。”
“既是这样不晓得成淡,那我也就认了吧。”
卖索的人说着,把担子上的棕索摘下一卷,崭新的棕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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