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的操场上,人很散乱,没有秩序。黄帽子让工作组的干部、大队的干部去整顿,去的人喊了几嗓子,就溜到一边去了,没有什么效果。黄帽子于是就只有自己起身来喊。喊了好久,喉咙在这冷天里很快就嘶哑了,效果也仍不大。看看大约是没有希望把人排得像仪仗队了,便在一片集市般的闹哄中宣布开会,叫把阶级敌人押到历史的审判台上来。这一下,场上气氛骤变。先前东一批、西一伙的人们“轰”的一下一齐往台前拥来,聚成一片,并且一下子鸦雀无声。黄帽子以为是自己最后一喊显出的威严吓住了大家,心里很豪迈。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宣布桑叶的罪行。等他说到桑叶先前是如何伪装进步达到“拉出去,打进来”的目的,而现在该是“剥下她的画皮,露出她的原形”的时候,台底下跟着出现了此起彼伏的呼应:
“好,要得!”
“让她现原形!”
“看看她那个地方,怎么就能糟了我们的好书记!”
黄帽子起先以为这些人是义愤填膺,很激动,听听就觉出自己的意思可能遭了误解。便放下原先写好的讲话稿,声明:
“我说的原形是比方,是抽象的”
底下乱糟糟地打断他:
“像不像,看看就晓得!”
李欣就站在台侧一个角落,他既没有跟工作组的人一起坐到台子上的座位上去,也没有站到台下群众中间。他不晓得自己应该扮演哪一个角色。他的眼面前一片昏昏然,一盏煤油灯的灯火很顽固地闪着跳着。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却赶不掉那星灯火。
那个曾经在那盏灯光下那么放荡的桑叶现在雪人似的在台子前站立着,一动不动,好像是冻僵了。只是刚上台时低着的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有些抬起,眼睛看着人堆后面远远的什么地方。身前身后的这一片闹热似乎同她没有关系。
三
对路教工作组副组长黄帽子来说,这一年的冬天是沉重的,又是振奋的。阶级斗争的形势由一度的沉闷胶着,终于变得惊心动魄了。
就在批斗桑叶的那个上午,又发生了李八碗(当地人私下仍习惯喊老地名)解放以来最大的一起凶杀案:在前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先后有三人被杀死,两个被杀伤。
消息传到批斗会场上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无可挽救。来报信的人满头满身都是血。她一路疯喊着,连滚带爬,很怕人。人们团团围起她之后,她惊恐地比划着,好久也没有把事情说清楚。人们看出她神志已经失常。一些人认出来她是一队老德的嫂子,就晓得是一队出的事。
批斗会不得不紧急中断。
一队屋场上的情形很惨:死者是老德,老德的老婆雪呐以及他们不到两岁的伢子。伢子就死在窠桶上,头上只受了一斧头,劈开了。他当时正在吃豆粑角。一只装豆粑角的葫芦瓢就翻在窠桶脚下,豆粑角撒了一地。离伢子不远的地方仆着他母亲雪呐,手长长地伸向自己的伢子。砍杀是很猛烈的,地上墙上到处是血。先前那么干净利落的一间屋子,现在成了屠宰场。第三个死者在屋后的菜园子里,是老德。他的伤口在后脑壳上,显然是从后面遭到突然袭击的。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栽菜,手上还抓着菜秧子。他就那样蜷在菜地沟里,像他活着一样窝囊地死了。老德娘是在来老德家抱伢子的时候迎头撞上凶手的(老德上面有个哥哥,两兄弟分了家,母亲跟老大住,也在这个屋场上)。凶手当时已经完成了在老德家的杀戮正要寻到他们家去。跟老德娘一起的还有老德嫂子,她是顺路来邀老德两口子一起赶批斗会闹热的。
还没有等她们反应过来,凶手已经抢圆了斧头。但是斧头已经钝了,凶手的力气显然也不够了。老德娘不用砍,吓也吓倒了。老德嫂子头上受了一斧头后还很清醒,转身往堤上跑。凶手追了一阵,便不追。一把血淋淋的斧头遗在堤上,人则不知所去。
但很快他就被捉到了。武装民兵循着雪上的血迹和脚印找到了他。他当时站在村子外面的一口井边上。他大约是想投水,却又犹豫着。他是不久前从林场被辞退回来的富农儿子六指头。
雪呐家的成份是上中农。她男人老德说,你这样高的成份,不是因为嫁到我这个贫农屋里,殷书记会跟你好么?倘若你妹子嫁到富农屋里去,不是送她上死路?先前是说跟你哥哥换亲,我们不好打破嘴。现在亲不换了,你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妹子跳火炕?老德的嫂子则说,你妹子要是嫁富农,我们不就成了富农的连襟了?她死活不要紧,你们总不能害自己的侄子吧,他明年就到当兵的年纪。沾上一门四类分子亲戚,当不了兵,他要寻你们拼命的。
六指头一年三节,连着送了好多年的彩礼。自己除了同娘两个糊住嘴过日子,什么也顾不上。那个瘸腿女人退了亲,却一直不退彩礼。她小时候因为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合适人家。没有彩礼来替换,也就一直拖着。明明是因为晓得没有人肯为六指头撑腰。桑叶出了事,六指头想想再没有指望了,就生了杀心。
大队开桑叶的批斗会,他也跟大家一起走,只是怀里揣了把斧头。斧头是头天夜里磨了又磨的。娘在半夜里听见他磨斧头,问他,他回答说明天要杀狗。
他走到一队的时候,一队的人大都去开会了,这里离大队近。屋场上静静的。跟他一路来的人已经走远了,他就向老德屋场走来。没有引起任何惊动。屋场上的狗大约都跟去批斗会赶闹热了。几只鸡在很专心地刨食,懒得搭理他。他就向那伢子走近去。那个很干净伶俐的伢子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像个肉团子。
六指头在一刹那间曾经起过怜惜的念头,但立刻就掐灭了。人家要绝你香火,何曾怜惜过你呢?本来,他寻个瘸子做里头人,不就只为的是香火么。
伢子吃豆粑角吃得很开心(这种豆粑角,是用麦磨成浆,在锅里烫成饼,切成菱角形的块状,晒干,再回锅炒焦。说不上有什么好吃,比较讲究些的顶多只是在烫豆粑时撒上些芝麻),见来了人,抬起头嫣然一笑。
六指头抽出斧头,对准那张笑脸的中间劈下去。那张没有任何内容的笑脸立刻就被血淹没了。正在堂屋里忙碌什么的雪呐惊叫一声扑过来。六指头已经抢进了堂屋,当胸给了她一斧头,那一斧头砍得很重,一下就砍断了她的锁骨。她双脚一软就跪了下来,却不去招架六指头的斧头,只是极力地伸出手,去抢儿子。六指头没有让她接近儿子,她的脖子几乎被砍断。
然后轮到老德,老德的母亲和嫂子。
六指头在县监狱,对这一切都供认不讳。他只是不肯承认这是阶级报复。他不管什么阶级,是人总要讨老婆的,你不让我有家,我也不让你有家。就是这样。
既然这样凶残的罪行是成立的,他承不承认某种动机,已经不能影响判决。事实本身已经构成了明白的结论。
一个星期后,六指头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临行前三天,按照惯例问过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他欠过大队林场的钱,他让几个知青摘了林场的梨子,本来讲好了归他用人家退了礼金的钱还的,可惜现在不可能了。他很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使监狱的警察觉得他很可笑。
宣判会是在癞痢山脚下开的。死刑也就在那里执行。这里承袭古习,土改反霸时开过刑场。好多年不见,又成了新鲜事。这件命案又是极惊动人的,因而围观的人很多。附近公社的人潮水似地拥来。原先让大家站在山坡上,但站远了就看不清,人们就慢慢往坡下移动。后边的人拥着前边的人,越拥越近。一些后生则往树上爬。冬天的树枝枯了,好些人从上面跌落下来,惹起一片讪笑:该死的还没有死呢,莫把你这个不该死的跌死了。
武装民兵清了好久的场子还是不够理想。倒是六指头自己想出一个切实的办法,他建议说,让我到那个藕塘子里去吧,这样你们就方便些。六指头指的那个藕塘子宽大且深,冬天挖了藕,塘子里是干的,既不影响围观者的视线,又较为安全。
刑警于是同意。六指头于是大步走进那个藕塘子。临跪下之前,他对刑警说:打哪里都行,只求打准些,早些了事。我杀他们也是这样的,死罪比活罪好受些。
刑警扬起枪,照六指头的嘴巴砸了一枪托子。一个反革命,那样从容不迫地说话,倒显得他大义凛然似的。
后来枪就响了。可能是因为事先生了气,枪打得不准,应该打心脏部位的,结果打到脑壳了。弹孔进口小,出口大,前面的脸整个是一团血。
因此,六指头最后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好像他是胜利者。
四
黄帽子布置人在到处贴满了大幅标语,欢呼破获一起反革命大案,阶级斗争打了一个大胜仗,毛泽东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线取得又一伟大胜利。欢呼路教工作的丰硕成果。其他那些无声无息的工作组,这回是怎样也无法同他的这个工作组争高低了。这一段时间,他兴奋得不得了,不吃不睡也能过日子。那双老也睁不开的细小的红眼睛总是闪着红光。本来扣得很低的黄帽子也掀到了后脑壳了,眉毛似乎高了三尺。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惨白的脑门上几根稀毛也很不安分地站了起来。
六指头被打掉的那一天,大队刚好死了一条老牛。牛剥出来,那个生产队的队长照例送了一些给大队食堂。起先还有些担心黄帽子不肯受腐蚀。哪知黄帽子这次一反常规,很大幅度地一摆手,说:“要得,留下来,大家辛苦了,加个餐。贫下中农的一片阶级感情嘛!”
当晚就在大队的礼堂中间,生起一堆火,周围垒起砖。把一口大锅从灶上拔出,架到火堆上,牛肉全部扣进锅里,加足佐料大火烹煮。各人拿了自己的茶缸子盛酒。
“我们在朝鲜的雪地上就这样干过,战斗的生活多火热多美好!”黄帽子感叹说。几口酒下肚,他的豪情上来了,不顾礼堂破烂的窗洞里灌进的风,敞开了棉袄的胸口。他原来竟很能吃喝的。大块的牛肉不停地往嘴里添,喝酒也是大口大口的,一缸子烧酒“咕嘟”几声就见了底。
“黄组长好酒量啊!”几个大队干部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英雄过,不由赞叹。
“不怕你们笑话,要说行,我老黄什么不行?”黄帽子的眼神渐渐有些恍惚,舌头开始发直“什么不、不行、行呢!今天高、高兴,给你们讲、讲点我的风、风流事吧,我老黄当年也是一、一把好手、手呢。”
一个转业军人,有光荣历史,又年轻,在一个县城里面还是有头有脸的。那时候,在单位上很受器重。现在的李欣是绝对比不了的。社教,他才二十几岁,就当了工作组长,一个大队就交给了他。那时候的社教,哪像现在这样懒懒散散“上楼”的“上楼”“洗澡”的“洗澡”紧张得很。社教干部跟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一点没有特殊,像现在的这顿牛肉,是绝对吃不成的,更莫说平时吃饭,去挖猪油了——“李欣你莫、莫有气,我这里是随、随便说的”——“三同”自然是好,密切了干群关系。就是一桩不好办:那地方的乡风,女人偷人越多越有脸面。姐哩都到肚子大了才嫁人,哪个弄大的自己也搞不清。一旦嫁了人,就跟男人一样打赤膊,乘凉、下田,都脱个精光,两个xx子看不得。看不得你也要看——那才过瘾哩,有几个年轻人咕哝——“过瘾?你要去、去了,只、只怕,抬不起头,那世、世面,哼”——夏天洗澡,她们就在门外的屋檐下,见有人路过,不论男女生熟,她们都一边大搓大抹,一边大喊大叫:“吃了啵”“来戏(玩)下哩啵”男人不在,就可以放胆跟相好过夜。倘若男人恰好撞回,只要见到放落了帐子的床前有双不是自己的男人的鞋,并且鞋头是朝里的,一般情况下都会转身避让。为此起杀心的,也有,但极少。真正的礼让三先。要是猜出了那填空的人,自己便可以到他家里去补缺。他在的那个队,有天夜里,队长派一个社员去放水,自己却去跟这个社员的老婆睡。早上那个社员回来,晓得了原委,便去队长家。队长带男劳力出早工了,队长老婆在灶间烧早饭——那里的妇女不出早工——那个社员把她按在柴堆上,说,我来还帐。
晓得这个地方没有教化,社教干部便只有自己格外小心。跟社员同住是不可能了,还是像现在这样集中住。出门、下队、吃派饭,都至少两个以上搭伴。这样,一直没出事。到社教快结束,却放松了警惕。
那天晚上他蹲点的生产队开会欢送社教干部。一向跟他搭伴的那个干部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请假,他想,这一段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两天也就是告别应酬,打点行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也就同意了。生产队的欢送会,他也就只有一个人去参加。
那个生产队离大队有四五里山路。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是两个人。同行的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她那天是特地安排好了到那个队去开计划生育会的。因为娘家在那个生产队,下午就提前去了。夜里接着开欢送会,开完了,就非要跟他做伴回大队。也不晓得是怎样的鬼迷了心窍,他一边劝着她去娘家过夜,一边又随她跟着走了。大热天,半夜里,月亮又好,四五里山路,就一男一女两人,都是干柴烈火,还有个不出事的——“过程?那就不好细说了,我没有、有醉,你们莫、莫捉我开、开心”——事过之后,他后悔得不得了,夜风一吹,浑身竟打起抖来。妇女主任倒是高兴,一路哼曲儿——“那曲儿我还记、记得的”——
情姐门前一颗蒿,
三年长得两人高。
你要开花开到杪,
你要结果结到莞,
后生亲姐亲到头。
妇女主任唱了,歇一歇,对他说,她早就想上他了,夜里想得向痛。说完了,又唱。她这是钉住他了,要跟他订终身啊。他只有恨自己,恨到极处,简直想一把揪下那惹事的祸根。看看快到大队了,他听似温存实是哀求地对妇女主任说:爱情是心灵的秘密,你我相爱,千万莫告诉人,那才有情调妇女主任似懂非懂,痴痴听着,憨憨笑着。
这一夜,他长吁短叹,没有一刻安宁,又不敢出大声。想想,只有指望妇女主任读过的那几年书了,读了书,又是干部,总该晓得些文明的。
但是,这侥悻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吃完早饭,就打破了。妇女主任一早上就在女人最稠密的水塘边宣布了她的胜利。昨天晚上她帮他料理的时候,从他身上摸走了他的笔记本。她说,那是他送她的信物。
他后来就留在这个公社监督劳动了一个月。要不是他终于答应了娶她,差一点被开除了公职——“那、那个时、时候,这件事管、管得严,哪、哪像现、现在,搞一、一百个也没有、有事”——结了婚,他回到了县城,但提拔的机会错过一回了。最要命的是他不喜欢这个女人。结婚以后,她随他进了县城,在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他老是出差,或者找机会下乡蹲点,单位上年年的路教都有地的份,他就是不愿呆在家里。后来就有了风言风语,他老婆同商店的经理勾搭上了。他开始就装憨,更加回去得少了,尽他们的马跑,等到他们难分难解了,他就设了个计——“什、什么、计?就、就是大、大家都晓、晓得的那、那种”——捉了他们的奸,让他们两个赤条条地当场写了保证。他把这个保证书作为证据,向法院起诉离婚。法院只有批准。离完婚,他很快就跟现在这个老婆结了婚。
嚼不烂的牛肉和高浓度的劣质酒,让黄帽子百感交集。下乡以来,黄帽子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显得不成体统。
李欣没有参与庆功。他站在曾经监视桑叶的那棵樟树底下发呆。
夜里起了小风“嗖嗖”的,聚起一天云,这没了星月。偶尔从两团云之间的薄弱处透下一抹极细微的阴沉月光,使浓浓的夜显得恐怖。
“桑叶,桑叶!”
李欣在心里喊,不觉喊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