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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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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太热,白天没地方躲.晚上呆在家里又睡不着。前院西屋两口子天天吵架,早上把牛奶往院子里泼,晚上摔茶壶。吵时语言很隐晦,似乎女的不怎么清白。她在牛奶公司工作,上夜班时在更衣室里跟了别人。

    "瞧你挑那地方!""我乐意!""我劈了你杂种操的!""借你俩胆儿。别的地方没本事,吹牛倒行""咣铛"一声。可能把脸盆扔院子里了。这是早晨,李慧泉蹲在后院刷牙,渐渐领悟出无数夫妻当中有一些夫妻就是这样生活的。爱情已经走上绝路,到上吊的时刻了。

    "救命啊!"头发像哈叭狗似的女人尖嚎着逃进小夹道,窜进后院,后边跟着睡眼朦胧手持菜刀的男人。女人像受惊的母鸡在院子里乱蹦乱跳。男人的菜刀在她背后划着圆圈。

    "小泉子,拉住他!"罗大妈跟过来,声嘶力竭地叫着。李慧泉想伸腿,怕摔坏那人。他用茶缸在那条抡刀的胳膊上敲了一下。刷牙水溅了一地。

    男人姓殷,三十七、八岁。除了收水电费,李慧泉不跟这家来往。现在,他抱住了姓殷的家伙。

    "放开,有你丫头养的什么事?"李慧泉把他抵到墙上,气得脸色苍白。

    "小丫头养的你放开不放开?""你骂谁?""谁管闲事我骂谁"李慧泉松了手。两口子面对面愣了一会儿,一前一后走出了后院。这叫什么事?

    "别生气,别生气!跟这祥的邻居住一块儿。算咱们倒霉啦!"罗大妈不住劝他。他有些纳闷,人怎么蠢到这份儿上了!好劣不分。猪狗不如。人的愚蠢是没有限度的,在各方面都能找到证明。

    让他们互相屠宰去吧!杀一个少一个。

    如果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算完了。罗大妈仍在给他张罗对象,不知未来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那个人是命中注定的一位,那么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像母夜叉一样跟入吵架?

    在马路上一边走一边吃冰棍?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在许多人的鼓掌声中大大方方地唱出动听的乐曲?

    这是不可能的。那个人很可能正在跟别人压马路,甚至跟别人胡搞,等着别人把她扔掉,再等着他把她当宝贝一样抢起来。

    命中注定的事情实在让人猜不诱。

    晚上睡不着,想得多,心情也烦躁,手有些痒痒。前院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没完没了的吵闹声像是即将爆炸的地雷,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忍受。他想打人。

    "我跟你没完!"

    "我看你有多大能水儿!"

    "没能水儿,我有命!"

    "少跟我来这个,有本事找人家要胳膊根儿去,欺负老婆算什么能耐?!"

    "我碎了丫头养的!"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李慧泉躺在屋里,凉席上汗淋淋的。抄起擀面杖,走到前院,照男的头上来一下子,照女的头上来一下,这有多痛快。他在脑海中重复这些动作,心情渐渐平静。最让他满意的一件事是,那个女的哑巴了,擀面杖塞进了她的嗓子眼儿!她只配得到这个,对付世界上的所有母夜叉都应当用这个办法。他替姓殷的男人想了一条出路、杀了她。然后自杀,这个傻王八假惺惺地发怒实在让人看着难受。

    他是单身汉。这可能是难得的幸福,不过,独自一个在炎热的夏夜里流汗叹息胡思乱想,如果说这也是幸福未免太勉强了,幸福的人不可能这样狼狈,桌子上蹲着长城牌电扇,刚买了一礼拜就坏了。得抽时间去修修。他想。里屋外墙角漏雨,得跟房管所的人打个招呼。是买黑白电视机还是买彩电,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委托商行有十二英寸的,只要二百三十块钱,一个人看也挺合适的。不过,他现在已经适应了没电视的生活,不看电视也没什么。他也许更需要一台洗衣机。他不爱洗衣服,但不得不洗。他不洗罗大妈就要帮助洗,这是很过意不去的事。如果房管所的人不来,他得自己动手修房子,雨水越来越大,不修墙皮非湿塌了不可。找谁帮忙呢?需要办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需要认真对待。他已经学会照料自己。刚刚解教时的无所适从感觉正在彻底消失。明天干什么?

    早上跑步。上午交税,到批发公司看货。中午在东四吃炒疙瘩,吃完到玉清池澡堂洗澡剃头。下午修电扇,买一本大千世界或蓝盾。晚饭自己做,六点半到东大桥025号摊位、十点半回家睡觉。

    他对明天干什么知道得清清楚楚。明天没什么可怕的。一个又一个明天使他变得成熟,他把明天一个又一个地打发掉。他不怕它们,可也谈不上喜次。归根到底,大多数日子是没什么趣味的。

    看看街上热得没处躲没处藏的人群就知道了。听听丈夫和妻子咬牙切齿相互咒骂的声音就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明天很少有别的样子。

    八月的一个黄昏,有雨。李慧泉没有出摊。雷阵雨过去以后才八点多钟,天气报凉快,他翻翻晚报夹缝,决定到朝阳工人俱乐部看场电影。那儿的小卖部卖一种很好喝的自制的冷饮。片名审判者,没看过也没听说过。

    到俱乐部才知道是叙利亚的片子。票卖光了,但售票厅前围着不少人。票价三角五,人群里有人卖六角和八角,爪子里电影票一叠一叠的。他买了一张。上一场没散,他蹲在便道里侧抽烟。人脚和人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水泥砖和柏油路上的雨迹闪着亮晶晶的黄斑。很好的夏夜。

    他看见了马义甫。他是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的。

    "你要不要?想看不想看?嫌贵您一边凉快去!"

    马义甫的虎牙龇在唇外,样子很丑。右眉上的痛子像盯着一只大甲虫似的,仿佛在随着傲慢的语音缓缓爬动。人是更瘦了。

    "刷子!"

    马义甫想把票掖好,来不及了,很尴尬地颠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又干上了?"

    "没法说你带烟了么?几点了?我下班就来了,晚饭还没吃呢"

    "活该!"

    李慧泉把烟递治他。马义甫点上一支,又抽出几支塞在衬衣口袋里。

    "又缺钱花了吧?"

    "没法说.说它干嘛!"

    "十一就结婚。现在还搂钱,太紧了,你不能把日子往后推推?"

    "已经推了"

    "你瘦了。"

    "我快死了,你买卖好么?我手里没东西,不好意思去看你,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我以后一定还你。""去你妈的!谁让你还了?""不合适""快卖,把我这张也卖喽,你剩两张挨着的,咱俩一块儿进去看。"

    "你一人看吧。这票得耗到开演,越拖越能卖好价。有的骚娘们儿就喜欢人家在电影院里摸她亲她,比公园有味儿多了"马义甫故意抬高嗓门,其他票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起来。马义甫的眼神儿很伤心,快活是装出来的。

    李慧泉没想到婚事把朋友拖得这么惨。"你朋友怎么样?""就那么回事吧。她在东大桥看见过你,回去还跟我念叨呢。""她想要什么式样的衣服,让她找我。""那么胖,穿什么也不行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李慧泉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这个简单的问题过去一直没人间过他。猛然听到,倒真有点儿奇怪了。

    "这还用问么?"他笑了笑。

    "有了?!""有个屁!""没有,哥们儿想办法给你划拉一个,成不成的,玩儿玩儿再说,别难为自己,可惜了的岁数""你他妈先管好你自己吧!放人了,刷子,你不干这个成不成?多寒碜。"

    "一言难尽。我自己心里明白你进去吧,回见!我这儿还二十多张票没卖出去呢谁要票,八毛一张哩"

    人群呼一下围了上来。俱乐部大门内外已是人山人海。

    "一块一张了!不要拉倒!一块一张,不买没了,一块"

    电影枯燥乏味。胶片发绿,演员哭起来像中国演员,假得让难受。双双对对的青年观众在干他们想干能干的事,不时有人鼓掌,发泄一下对电影情节的愤怒。

    李慧泉看到一半就出来了。座椅之间的缝隙很窄,搂成一团的情侣们四肢伸展,像裸露的树根一样任它们自由蔓延。有人把脚搭在无人就坐的椅子上,像横了一段朽木。李慧泉见过这种情景,但只有今天他才感到格外恼火。隐隐约约的欲望在心头闪了一下。他想打人。他近来常想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寻找机会。

    马义甫在俱乐部门口的广告牌下抽烟。俩人都感到意外。李慧泉朝他走过去。

    "还没走?"

    "吃了两碗馄饨,想等你出来说点儿事。刚一个小时"

    "没意思。你想说什么事?"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你瞒我什么了?"

    "你借我的钱我输了"

    "输了?"

    "我以前玩儿过,可是我跟你借钱的确是买录音机,凑巧有人拉我,我想有四百块怎么玩也不怕,打算赢一点儿、没想到输了我想捞回来,输惨了"

    李慧泉瞪着他,好像没听明白。

    "输了多少?"

    "不算你的,欠着六百多块。我倒票还了一百多,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输给谁了?"

    "在日坛敲扑克认识的。"

    "住哪儿?"

    "哪儿都有,赌也没准地方,不说了吧?这里有规矩,说了麻烦。"

    "你告诉我干嘛?"

    "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三天两头跟我要钱,我怕让我朋友知道,也不敢跟我爸说,我自己实在还不上倒票又怕让人逮着我完了"马义甫捂着鼻子蹲下来。

    "倒票还债也比赌好。你还赌吗?"

    "我"

    "我他妈问你呢!"

    "大棒子!你揍我得了我不赌行么我?"

    "你问问去,我不赌行么我?"

    "你拿倒票的钱赌去?"马义甫点点头,李慧泉一把揪起他,拽着他往体育场方向走,马义甫呼吸急促,然后轻轻抽泣起来,他垮了。

    "你十一结婚是假的?"

    "恩。"

    "你跟我借钱时已经赌上瘾了,把我当傻瓜涮着玩是不是?"

    "哥们儿对不起你。"

    "现在又让我帮你还赌帐是不是?我的钱花着痛快是不是?"

    "你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

    "我操你大爷!"

    "你救救哥们儿!"

    "我操你大爷!"

    "你骂吧打吧,你把我打半死也得救救我,我活该,我任了!哥们儿今天不要脸了你打吧"

    马义甫艇着脚尖,怕李慧泉扯碎他的衬衣领子。大棒子的手哆嗦得厉害,勒得人喘不上气,也让人害怕。马义甫擦一把眼泪,昂着头,虎牙在路灯的柔光中闪亮。

    李慧泉在刷子脸上打了一掌。"啦"一声。在雨后的夏夜和体育场外的小松林中,响动大得出奇。马义甫跌在泥地上,后背捧上了草坪的铁围子。

    他不说话,也不哭了。

    李慧泉稍稍弯下腰去,又打下一掌。马义甫用胳膊垫住了,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别打脸,我明天还上班呢"

    "骗到我头上了!"

    李慧泉往后退,手掌发麻。他知道自己打重了。几年没有动过手,感觉很古怪。刷子是他朋友。

    他怎么把朋友给打了呢?

    朋友在欺骗他!

    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马义甫蹲在地上摸险。吃力地站起身,仍在摸险,小松林外边有自行车驰过。便道上传来行人的说话声,树枝上仍有水珠滴下来。

    李慧泉记起多年前揍马义甫的情景,用擀面杖一顿足抡,马义甫轻而易举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承认了失败:"服了!服了?!"那以后,刷子对他确实不错。刷子很可能从懂事起就胆小,混到打架人的堆里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刷子跟他一样,是没什么出息的、很可怜的人。他们到老都干不成正经事。赌博。这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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