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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