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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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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如画,古代曾云海绿。

    藻叶从可见得到的海底升上来,一大片,一大片,在我胸腹下面剧烈漂摇,像无数亡灵或生灵伸出它们欢迎的手势要把我拉过去。永桔在旁牵着我身上的救生圈游,从潜水镜里看见他腿有时摆动如鱼,有时垂直踩踏着。他在,我就不怕。他尽带我往深处去快到警戒线,让我看不同的鱼。我嘴巴衔紧呼吸口,管子伸出水面。

    海底逐渐跟我拉远,见不到了,藻丛则越发巨猛起来,我就把命放置交给永桔。

    他的声音在我上方说,别怕,岸很近。我看到一队鲜黄扁鱼,真像幼年火车便当里的渍萝卜片,又有闪逝电光的晶蓝鱼。我看到永桔矫健的腰脚在水里,不能相信其是属于我。带我jian1jian1(鱼+兼)前行,忽至一块明亮水域,一群小鱼银屑般散开,又汇拢。永桔稍放开我,泅入我底下,从蛙镜里用眼睛对我笑。我些些紧张,头没出水面,已回到了岸边。我遥想素盏呜尊,他反叛姐姐去建了出云之国,他是日本第一个歌人,歌曰“天上五彩的云,云照下我的城,照到我的妻,我和她住在这里。”

    我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岸上是妹妹一家人在小憩吃点心,海里我跟永桔嬉戏。

    我们极努力经营出来的理想国,永生的图画。

    海洋公园,我们已带两小孩来玩过,太刺激了便全家来玩。妹妹不下水,大概有月事。永桔好有礼貌的舍弃不穿他那条紧俏三角游泳裤,换穿老实的四角。他细心带齐了大人小孩用的潜水钱蛙镜,救生衣和圈,防晒油。他不厌其烦领小孩在浅湾看鱼,教闭气。妹夫浅湾深湾两边跑,我多半与妹妹一起。她会告知我姐哥消息,母亲跟哥哥一家住。我望着大地斜去的影子,叹息。西沉的永远是这同一个太阳啊幸运时光,我总感到无常。

    我们穿越城市,摩天建筑群造成峻削谷底的飓风。头上天空割裂为条隙斜角像马戏团搭起帐篷,在飓风吹迷我们的视线中劈拍鼓荡。天呀我们双双仍活着,无病无灾无hiv带原。我们要善用馀生,少做一点爱,使恩泽被及他人──末圣的憧憬,抱负?

    我们需要秩序,因为我们是违规者。

    费里尼说,为了能逾越常规,我需要很严格的秩序。有许多禁忌在我每一步中,道德规范,宗教仪式,颂歌夹道护我。

    于是我们抵达瑞米尼。一到冬天,瑞米尼就不存在了。阿玛柯德里大雾游断一切景物的冬天瑞米尼,广场不见了,市政府不见了,马拉帖斯塔神殿也不见了。夏天时依曼纽戏院的影子横过卡弗广场切割为二,冬天,都被雾吞噬掉。上学途中的费里尼,突然,脸前出现牛头,牛也很吃惊睁着大大的目珠看他,对峙移离,雾里牛发出一声低洪牟鸣。

    我们行经新宿西口超高层。连绵成团,成块,成城,一片千佛洞般的窗格子,使我们恍如行经尼罗河左岸帝王谷,遥望山腰上遍布无数墓窟窿。于是午休时间从各个出口流出吃饭人潮,一堆一推走在空中联结为陆地的桥道上,男性一律西装领带,女性裙子套装,我们像闯入未来某个宇宙基地,又或是欧威尔的一九八四。

    我们的火车驶到汪洋里,远近星散浮标和桩柱,是一条水上狭路,前无岸,后无涯,也许潮水稍涨就把铁道淹没了,如此进入威尼斯。我们一转过头,九十九公尺大钟楼,尖顶于云中奔驰,云跑得太快以至钟楼摇摇欲坠般。我们以为在德菲特,七百年小镇,一样的飞云伙胁着市场中央新教堂的尖顶在跑。日色暗去,夜空变蓝,德菲特,荷索拍摄吸血鬼的场景地。德古拉从门缝钻出来,厉白大光头颅,活似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最后的傅柯。

    德菲特如童话里的夜空蓝,只有sanrio公司七六年创售成潮的星星双孩所飞翔的天空可比拟。我从日本带礼物给孩子们,hellokitty系列,大眼睛蛙,兔妈妈,winkipinki。妹妹买sanrio产品,其实是她自己爱。我迷途于这些可喜玩意儿里,找寻日渐稀少的星星双孩跟他们背后的夜空蓝。我曾怀疑他们是否记载中的荧惑星,降世化做绯衣小儿传播歌谣唱“月将升,日将没,压弧箕fu2(竹+服),几亡周国”市上小儿都唱起来。

    我们离开圣马可广场搭船到丽都岛,瞻仰岛上的desbain,威尼斯之死的主场景,在那旅馆楼阶上维斯康提初遇差少年达秋。十五分钟航程,渐远渐淡成霞色的威尼斯,漂泊于平波如镜的蓝水上。这无基之城,塞满工艺品。白发老翁伏案吹出玻璃甲虫,蜘蛛,蚂蚁,极小的玻璃鹿。到处是肥皂泡泡般的玻璃香水瓶,罐。

    幢幢吊着面具的魅丽影深里,女孩在卤素灯下沾着银粉填描一面脸谱。葛萝石巷,沿壁蹑行,壁中人语历历。走出壁道是暖黄食街,披萨香肠生鲜铺。招牌像果实累累,拱桥,陡坡,坡桥上月牙伸手可及。这城泊浮水面,向阳的一半,水光金币花花在跳,背阳的一半,静似琉璃。这一半阴处是翠蓝,水晶紫,黛绿,天鹅绒黑,猩猩红的榭阁楼台,转到阳处就一律溶成枫金色。这城正每年几毫厘在陆沉着,苔蚀,水蚀。

    陆沉之都,七宝华灿。

    鲁拜集的耽美。

    绿洲文明的悲观享乐主义。

    永桔他们工作队将从乌鲁木市齐出发,走吐鲁番,焉耆,库尔勒,库车,阿克苏,喀什,莎车,三岔口。他已经两趟走丝路,上次是西安,兰州,敦煌。他忙碌了几天回来,我们躺在床上时,我假装不知道他想要做ài,翻身睡觉。次日他收拾行李,睡袋,水壶,羽毛衣裤,防沙镜,头巾,高效能电筒电池,润肤油,各类药品。他出远门,我在心理上就已当他是死了,静待出事通知。故我不做ài,欠这一份,要是我们的契约尚未满,命运便会因此放他回来偿付。然则满了,我们就互相欠这一份罢──没有来生,只有伴随我到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然后地回来了。黑,瘦,风霜,老了五岁,眼睛却因重逢而焖焖发亮。他跟我讲紫砂色火焰山,崖边有玄奘拴马石柱。鸣沙山的沙浪涛几十尺高,漠风竟吹出了击鼓声。

    如若从极东第一个绿洲哈密开始,向西行进,每经一段沙碛,望见天边有一点绿,每历大片戈壁,走进花香鸟语之国。如此出新疆,通中亚,小亚细亚,埃及,北非,至卡萨布兰加,历经几百段无人沙漠,和几百个绿洲都市,荒凉与繁华,寂况与喧嚣,末圣走完他的伊斯兰巡礼。他思索祖先们之痕迹。沙漠里广大,变幻,唯一的星空和他的蠕蠕以行,沙漠诞生了一神教。绿洲,却孵出来神秘玫瑰香气的一千零一夜。

    一神教毁弃偶像,雷厉风行禁欲心主义,感官便只好自满于把感官全部化约到香味,花园,刺绣,镶嵌,蕾丝边里去了。热空气中的海市蜃楼啊,陆沉之都。

    我们来到古城铢镰仓。樱花正放,遍地花祭,遍城摇曳灯笼里歌唱着,有人的地方,就有苍蝇,还有佛,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客。大船制片厂于此,小津数部片子都在这里拍。我们认出那屡屡映现于各部片子里的空镜,五层塔风铎,山丘,电车月台,以及摄入麦秋里的八幡宫和大佛。而那一再被排列组合关系的两名演员,父女,兄妹,叔侄,公嫂,笠智众与原节子,则是小津心目中的理想人。理想的男人,理想的女人。

    按作者论,每个导演一生只在拍一部电影。那幺小津,他拍的就是嫁女儿。一个个体从所属的团体脱离,加入另一个团体,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经上说,你将离开你的父母。小津不拍娶媳妇,显见嫁,是一种减损,割舍,失去,其引起的骚动跟怅恨足供小津花一辈子功夫去探索,到他六十岁死时仍言犹未尽?他的第一部有声片独生子,片头字就说,人生悲剧第一幕从成为父母子女的关系开始。

    他终身未婚,我揣测他是否一名隐藏,或升华的吾等族类?他与母亲二人住在北镰仓净智寺旁,我们依依来凭吊。穿过小津通常要走四十步的隧道,山壁小径柿子树,下方竹林是小津喝醉回家常常跌落其中的女画家小仓游龟家。为此我们也买了小仓的画册,她家二楼扶梯口挂着泰戈尔来日本时毛笔写的一句梵文诗。小津的妈妈戴副眼镜跟小仓画家一模样,是那种所有妈妈的永生形象呢。小津每开玩笑说只要这个老太太远活着,他就不娶老婆。记者问他为什幺单身?他说是错过婚期之故,正想要成家的时候被抓去当兵,对,芦沟桥事变爆发他出征中国,两年返日,又出征南洋至战争结束。他说退伍后再想结婚已变得很麻烦,有妈妈相伴便心满意足了。

    他自升任为导演的处女作忏悔之剑,结识编剧野田高梧以来三十六年,至遗作秋刀鱼的滋味。他俩乃声名远播的酒豪,早上起来一见面便先要干一杯。无数个本子,在久久的品酌之中,以对白你一句我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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