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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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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在埃利松多1,巴斯坦河流域。我叫唐何塞?利萨拉本戈亚,您相当熟悉西班牙,先生,一听到我的姓名就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如果说我的姓氏带有“唐”字2,这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要是我在埃利松多,我就让您看我的家谱,记载在羊皮纸上。家里人希望我当教士,让我读书,但我长进不大。我太喜欢玩网球了,正是这玩意儿坑害了我一生。我们纳瓦罗人打起网球来,便忘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赢了,一个阿拉瓦的小伙子找我吵架;我们动了“马基拉”3,我又占了上风;但这下使我不得不背井离乡。路上我遇见了龙骑兵,就参加了阿尔曼萨骑兵团4。我们山里人习武打仗一学就会。不久我就升为下士,人家还许诺提拔我当中士,恰恰在这个时候,活该我倒霉,人家把我派往塞维利亚烟厂当警卫。

    1埃利松多,纳瓦罗省的一个城市,离潘普洛纳四十五公里。

    2西班牙姓氏前冠以“唐”(或译作“堂”)字,犹如法国人冠以“德”字,为贵族姓氏的标志。

    3马基拉,巴斯克人用的铁套棍子。――原注。

    4阿尔曼萨,西班牙城市,一七七年争夺西班牙战争期间,该城附近曾打过一次著名战役,阿尔曼萨骑兵团因此命名。

    如果您到塞维利亚去,您就看得到那座大厂房,在城墙外边,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我好像又看见工厂的大门和门边的警卫室。西班牙人值班时好打牌,要不就睡觉;可我呢,一个老实巴交的纳瓦罗人,我总是忙个不停。我正在用一根黄铜丝制作一条小链子,用来拴火枪的通针。突然间,同伴们叫了起来:“钟响了;姑娘们快回来上工了。”您晓得吧,先生,有四、五百女工在这个烟厂工作。她们在一间大厅里卷雪茄烟,如果没有二十四号许可证1,任何男人都不能擅自进入,因为她们穿衣随便,尤其是年轻女工,特别天热的时候。女工们饭后回厂时刻,许多小伙子特意来看她们走过,挑逗方式五花八门。送上一条丝绸头巾,很少有姑娘会拒绝的;好色之徒钓这种鱼俯拾皆是。别人都在那儿东张西望。我呢,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靠着门。那时,我还年轻;我老想家,我不相信有不穿蓝裙子、不扎垂肩辫子的漂亮姑娘2。何况,安达卢西亚的女人叫我害怕;我还没有习惯她们那一套。老爱开玩笑,没有一句正经话。当时我闷头修我的链条,忽然听见一些庸俗之徒嚷嚷道:“吉达娜来啦!”我抬起眼睛,看见她了。那是一个星期五,我永远忘不了。我看见了这个嘉尔曼,您认识她的,几个月前,就是在她家里,我碰见了您。

    1主管警察局和行政部门的市政府官员。――原注。

    2纳瓦罗和巴斯克各省乡下女子的日常打扮。

    她穿着一条红裙子,很短,露出她的白丝袜,袜子上的破洞不止一个呢,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摩洛哥红皮鞋,系着火红的鞋带。她故意撩开披肩,裸露出两片肩膀和衬衫上的金合欢花,还有一朵花衔在口角,只见她扭动着腰肢向前走着,活像一匹科尔多瓦小母马。在我们老家,这样打扮的女人非气得大家划十字不可。然而,在塞维利亚,每个人对她的姿色都要恭维一番;她有话必答,挤眉弄眼,握拳叉腰,厚颜无耻好像她是地地道道的波希米亚女郎。开始,我并不喜欢她,我又埋头干活;可是,女人就像猫一样,叫她们吧,她们不来,不叫她们吧,她们偏偏来,她在我面前停下,竟然对我说话了:“伙计,”她用安达卢西亚的口气跟我说“把你的链条送给我吧,我好挂保险箱钥匙,好吗?”

    “我是用来拴我的通针的。”

    “你的通针!”她嚷起来,哈哈大笑。“啊,先生原来做花边呀,难怪需要用针呢1!”

    1嘉尔曼利用两种针名音形近似构成谐音逗人玩笑。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可我却感到脸红,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她。

    “行吧,我的心肝,”她又说“替我挑七尺黑花边做头巾,我心爱的制针郎。”

    她取下嘴角衔的那朵金合欢,用拇指一弹,正中我的眉心。先生,这种效果,简直像被子弹打中一样我无地自容,呆若木鸡。她走进了工厂,我才看见那朵金合欢掉在地上,在我的双脚中间;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竟然偷偷地将花拣起来,没有被伙伴们发现,便当做宝贝一样藏到上衣里面。第一次干蠢事呀。

    过了两三个小时,我还想着这件事,突然一个看门人气喘吁吁跑来警卫室,大惊失色。他告诉我们说,在卷烟大厅里,有一个女工被人杀了,要派一个警卫进去。中士叫我带两个人去看看。我带着人上了楼。可想而知,先生,刚进大厅,我先看到三百个穿衬衣或类似衬衣的女工,大叫大嚷,指手画脚,闹得沸反盈天,就是天上打雷恐怕也听不见。一边,一个女工四肢朝天躺着,浑身是血,脸上刚被人划了两刀,伤口成“x”形。几个好心女工正忙着抢救,在受伤者的对面,我看见嘉尔曼被五六个姐妹揪着。只听见受伤女工叫喊着:“忏悔!忏悔!我死啦!”嘉尔曼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像四脚蛇一样骨碌骨碌转动着眼睛。“怎么回事?”我问。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清事件的来龙去脉,因为女工们七嘴八舌同时对我讲话。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受伤女工夸口说,她口袋里有钱,足够到特里亚纳集市买一头毛驴。“嘿,”饶舌的嘉尔曼说“你有一把扫帚还不够吗?”1对方受到讽刺挖苦,很可能感到一针见血,便反唇相讥说,她与扫帚无缘,因为她没有福气做波希米亚女人,也没有荣幸当撒旦的门徒,倒是嘉尔曼小姐很快就要同她的毛驴会面,因为市长先生要带她出去游街,后面跟着两个听差为她赶苍蝇2。“那好吧!看我的,”嘉尔曼说“我先在你脸上挖几道水槽让苍蝇喝水3,我还要把你的脸漆成船哩4。”说着,就劈里啪啦干起来了,用切雪茄的刀子在对方脸上划几个圣安德烈的十字架5。

    1欧洲神话传说巫婆可以骑扫帚夜间飞行。

    2古西班牙,人们用骑驴游街的办法来羞辱巫婆和淫荡女人,后面跟着两个卫兵,不断用鞭子抽打,动作犹如“赶苍蝇”

    3苍蝇喝水槽,暗示长而且宽的伤口。

    4古西班牙三桅船船体通常漆成红白相间方格图案,此处暗示血染成的花脸。

    5圣安德烈,耶稣门徒,在土耳其传教时,被当地人钉在十字架上,因为十字架的横木是倾斜的,故构成“x”形。

    案情一清二楚;我抓住嘉尔曼的胳膊,很有礼貌地对她说:“姐妹,你得跟我走一趟。”她瞟了我一眼,仿佛认出了我;但她无可奈何地说:“走就走。我的头巾哪里去了?”她用围巾蒙住头,只露出一只大眼睛,跟在我的两个警卫人员后面,温驯得像一只绵羊。来到警卫室,中士说情节严重,应当把她送进监狱。到头来还得由我负责押送。我要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我走在后面,凡是遇到类似情况,班长总是应该殿后。我们上路进城。开始,波希米亚女郎保持沉默,但一到蛇街,――您知道这条街,曲里拐弯的,真是名副其实,――一到蛇街,她就开始扯落头巾披在肩膀上,故意让我看见她那副迷人的小脸蛋,并尽其可能扭身向着我说:

    “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

    “到监狱去,我可怜的孩子,”我回答她说,口气尽可能和蔼,就像好兵优待女俘,特别是优待女俘那样。

    “完蛋啦!我在那鬼地方会成什么样子?官老爷,可怜可怜我吧。您这样年轻,这样可爱”接着放低声音对我说:“让我逃走吧,”她说“我送给您一块巴尔拉奇,它会使所有女人都爱您。”

    所谓巴尔拉奇,先生,实际上就是一块磁石,掌握使用的秘诀,波希米亚人就可以用它兴魔作法。比如,用它研成粉末,放进一杯白葡萄酒里,让一个女人喝下去,她就不再拒绝了。

    我呢,我尽可能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说:

    “这里不是我们说废话的地方;必须去监狱,这是命令,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巴斯克人有一种口音,一出口就很容易让西班牙人辨认出我们来;反过来,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能学会说“巴伊,乔纳。”1嘉尔曼一听我的口音就不难猜测我是外省人,您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国土,到处流浪,什么话都会说,他们大都分布在葡萄牙、法国、外省、加泰罗尼亚,四处为家;甚至摩尔人、英国人也能听懂他们的话。嘉尔曼说巴斯克语相当流利。

    1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2巴斯克语,意思是园子。――原注。

    “我的意中人,我的心肝伙伴,”她突然用巴斯克语同我说话“您是同乡?”

    我们的家乡话太美了,先生,以致在外乡听到家乡话,会激动得浑身打颤

    (土匪放低声音外加一句话:“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的忏悔师。”沉默一阵后,他又接着说下去。)

    “我是埃利松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听人讲我的家乡话,心情非常激动。

    “我嘛,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地方离我们家四个钟头的路程。“我被波希米亚人骗到塞维利亚。我在烟厂做工,想挣点路费什么的回纳瓦罗,守在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除了我别无依靠了,她只有一个小巴拉查2,种有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回到家乡,站在白皑皑的大山前,多美!人家辱骂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同这些卖烂橘子的小商贩大骗子不是一丘之貉,这些臭婊子个个与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说,他们塞维利亚所有的牛皮大王,统统举着刀子,也吓不倒我们老家一个头戴鸭舌帽、手拿马基拉的小伙子。老乡啊,老朋友,您难道不能帮同乡女子一点忙吗?”

    她撒谎,先生,她一直在撒谎。我不知道这个姑娘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但只要她说的,我就相信她: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她说巴斯克语不三不四,可我竟然相信她是纳瓦罗人;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和她的肤色,就足以说明她是波希米亚人。我当时是疯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胆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皮,就像她刚才对付自己的伙伴一模一样。总而言之,我简直像一条醉汉,我开始说胡话,离胡闹也为期不远了。

    “如果我推您,要是您倒下,老乡,”她又用巴斯克语说话“这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休想抓住我了”

    我的天,我把命令和一切都统统丢掉九霄云外了,我对她说:

    “那好吧!我的朋友,我的老乡,但愿山圣母助您一臂之力!”

    此时,我们正好路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前,这样的小巷子在塞维利亚多得很。突然,嘉尔曼猛一转身,当胸给我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纵身一跃,从我身上跳过,撒腿就跑,我们只看见她的两条腿!都说巴斯克的腿好:她的两条腿比别人毫无逊色不但跑得快,而且很好看。我呢,我立刻站起来,竟把长枪1一横,把住巷子口,正该追赶嘉尔曼的关键时刻,我的两个伙伴却先被我挡住了去路。后来,我才跑步追赶,他们跟在我后面;还得追上她!我们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追上她谈何容易!还不到刚才跟您说这事的工夫,犯人已经无影无踪了。何况同区的大娘、大婶、大嫂、大姐们都掩护她逃跑,捉弄我们,故意给我们指错路。我们来回奔跑,没有拿到典狱长的回执,不得不空手回到警卫室。

    我手下两个人为了免受处罚,说嘉尔曼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老实说,一个这么弱小的姑娘,一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打倒了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似乎不近情理。种种迹象都很可疑,而且简直太暴露了。一下岗,我就被撤了职,被押去监禁一个月。这是我服役以来第一次受到的惩罚。我以为已经到手的中士军衔,只好同它说永别了!

    蹲监狱的头几天,真是度日如年。当兵的时候,我想至少可以当军官吧:我的同乡隆加2,米纳3,都当上了大将军;查帕兰加拉4,同米纳一样是“黑人”5,像米纳一样逃亡到贵国避难,查帕兰加拉居然是个上校,他的弟弟同我一样是个穷鬼,我同他一起打网球不下二十回。现在,我对自己说过:你服役没有受罚的时间,算是白过了。如今你的错误已被记录在案;你想要在长官的心目中恢复好印象,非比初来当兵时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不可!而我干吗受到处分?不就是为了一个捉弄我的波希米亚臭婊子,此时此刻,她或许正在城里哪个角落里偷东西呢。可是,我总情不自禁地想念她。您相信吗,先生?她逃跑时,她那双漏洞百出的丝袜,我看得一清二楚,至今还历历在目。我经常从铁窗向街上看,过路女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鬼婆娘。而且,我情不自禁地总要闻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合欢,花虽然已经干瘪,但芳香永住如果世上真有妖精的话,那么这个姑娘就是其中一个!

    1西班牙骑兵都装备有长枪。――原注。

    2隆加(一七八三~一八三一),抗击拿破仑入侵西班牙的著名统帅。

    3米纳(一七八四~一八三六),西班牙将军,独立战争时期闻名天下,曾参加一八二年革命,是西班牙专制制度反对党领袖之一。

    4查帕兰加拉,西班牙独立战争英雄,革命失败后逃亡英国。一八三年归国,因组织起义遭处决。

    5西班牙人称一八二年革命的参加者和反对王权的自由主义者为“黑人”

    一天,监狱看守进来,交给我一个阿尔卡拉面包1。

    1阿尔卡拉,离塞维利亚八公里处小镇,出产的面包特别好吃。据说是由于阿尔卡拉的水质好所致,每天都有人把大批面包送往塞维利亚销售。――原注。

    “拿去,”看守说“这是你的表妹送给你的。”

    我接过面包,非常奇怪,因为在塞维利亚,我没有什么表妹。“可能弄错了吧,”我瞅着面包寻思;不过面包真叫人口馋,香极了,管它从哪里来的,送给谁的,吃了再说。我用刀子切下去,刀子碰到什么硬东西。我一看,原来是一片英国小锉刀,显然是在烤面包之前藏进去的。面包里另外还有一枚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嘉尔曼送来的礼物。对波希米亚人来说,自由就是一切,为了少坐一天牢房,他们可以放火烧掉一座城市。而且,这个婆娘精明得很,一块面包就把看守给哄骗过去了。一个小时工夫,就可以用最细的小锉刀把最粗的铁栏杆锯断,再用那两块钱金币,随便找一家旧衣店,把军装换成便装。您想想,一个惯于在悬崖峭壁上掏鹰巢的男子汉,从三丈多高的窗口上跳下街道,岂不是拿手好戏;但我不愿逃跑。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我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只是,我对人家难忘旧情十分感动。关在监狱里,人们总爱想,外面还有一个朋友正在关心着你呢。那枚金币却令我不快,恨不得把它还掉;

    但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我觉得这事不那么容易。

    办完革职手续之后,我以为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谁知还要强咽一口奇耻大辱:出狱以后,上级派我去值班,让我跟小兵一样站岗。您难以想象,一个堂堂男子汉遭此屈辱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还不如被枪毙了好受。枪毙时,你一个人走在队伍的前面;起码自我感觉是个人物;大家都要看看你。

    我被派到一个上校门前站岗。那是一个富有的年轻人,脾气很好,喜欢寻欢作乐。年轻军官都愿意到他府上去,还有许多市民,也有一些女人,据说是女戏子之类。可是对我来说,仿佛全城事先约好到他家来看我的笑话。瞧,上校的车子来了,他的贴身男仆也坐在上面。我看见谁下车了?吉达娜!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披绸戴金。裙袍上缀满闪闪发光的鳞片,蓝色的皮鞋也磷光闪烁,上上下下不是花团便是锦绣。她手里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同车来的,还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一老一少。照例有一个老婆子领着她们,还有一个波希米亚老头手拿吉他,或自己演奏,或为她们跳舞伴奏。您晓得,上流社会常常喜欢招请波希米亚女郎到社交场合,让她们跳罗马里舞,这是她们自己的舞蹈,往往还有别的把戏。

    嘉尔曼认出了我,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不知怎么啦,此时此刻,我真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深深藏起来。

    “阿居尔,拉居纳。”1她用巴斯克语说“长官,你站岗像新兵嘛!”

    我还来不及找一句话来回答她,她竟然进屋去了。

    宾主都在内院里,尽管熙熙攘攘,但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仍然可以通过铁栅栏大门2看个八九不离十。我听见响板声,手鼓声,欢笑声和喝彩声;她摇着手鼓跳起来时,我不时可以看见她的头。后来,我还听到几个军官对她说了许多不三不四的话,气得我感到脸红。她是怎么回答的,我不得而知。我想,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真正爱上了她,因为我曾几次三番想冲进内院,用我的军刀,对那些调戏她的油头粉面,一个个开膛破肚。我憋了足足一个小时的气;后来,波希米亚女人们出来了,车子又把她们送走。嘉尔曼走过我的身边,又看了看我,那双眼睛您是熟悉的,她低声对我说:

    “老乡,想吃美味煎鱼,就到特里亚纳,利拉?帕斯蒂亚饭馆。”

    1巴斯克语,意思是:“你好,伙计。”――原注。

    2塞维利亚的房屋大都有内院,四面回廊环抱。夏天人们在院子里活动。白天,院子上头张开布篷,在篷上洒水,晚上收篷。面街的大门几乎不关,通往内院的通道叫“闸关”有一道铁栅门紧闭,门上的刻花技艺精湛。――原注。

    她轻松得像一只小山羊,一蹦就跳进了车子,车夫朝牲口一甩鞭子,这一帮快活的人们,转眼就不知去向了。

    您猜对了,一下岗我就赶到特里亚纳;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阅兵典礼那天一样郑重其事。她就在利拉?帕斯蒂亚饭馆里,店主是一个老煎鱼商,波希米亚人,黑不溜秋像摩尔人,许多居民都到这家馆子吃煎鱼,特别是嘉尔曼来到这里后,生意尤其兴隆。“利拉,今天我什么也不干了。”她一见到我,就对店主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走,老乡,我们出去溜溜。”

    她用纱巾遮住脸,于是我们来到街上,我不知往哪儿走。

    “小姐,”我对她说“我想,我要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当时我正在蹲监狱。面包我吃了,锉刀我留下,可以磨长枪,也作为对您的纪念;还有钱,还您吧。”

    “瞧!他居然留着钱,”她叫嚷起来,哈哈大笑。“不过,也好,我手头并不宽松;可是有什么关系?走路的狗饿不死。走,吃个精光。你请客。”

    我们又取道回塞维利亚;来到蛇街路口,她买了十几个橘子,让我用手帕包了。再走几步,她又买了面包,香肠,一瓶曼萨尼利亚酒,然后走进一家糖果店。一进店,她往柜台上扔去我还给她的那枚金币,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枚,还有几个小银币;最后,她要我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我只有一个银币和几个小钱,都交给了她,拿不出更多的钱,实在难为情。她好像要把整个店铺都搬走,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拿,什么甜蛋黄啦,杏仁糖啦,蜜饯啦,直到把钱花光。所有这些东西统统装进纸袋,还得我拿着。您也许认识“灯街”吧,街上有一个“伸张正义者”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1。头像本应引起我的深思。

    我们沿着这条街道走,在一所旧房子前停下。她进入通道,敲了楼下的门,一个波希米亚妇女,活像撒旦的门徒,出来给我们开门。嘉尔曼用波希米亚语对她说了几句。老太婆先是嘀嘀咕咕。为了堵住她的嘴,嘉尔曼塞给她两个橘子和一把糖果,并让她尝几口酒。然后,嘉尔曼为她披上斗篷,送她出门,随手关门插上木门闩。屋里剩下我们两人,她立刻高兴得发了疯,嘻嘻哈哈,边跳边唱:“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2我呢,我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不知放哪儿好。她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扔到地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亲着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莱3的规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每当我想起那一天,我就忘记还有第二天。

    1国王唐佩德罗,喜欢晚上在塞维利亚大街小巷溜达,惹是生非,与穆斯林国王哈隆?阿里?拉希德相似。一天夜里,在一条偏僻街道上,他与一个正在对恋人唱小夜曲的男子争吵起来。两人厮打在一起,国王把情郎杀死了。一个老太婆听到击剑声,便手持一盏小灯从窗户探头观察究竟,灯光正好照亮斗殴场面。要知道,国王虽然出手敏捷有力,但却有一个天生的怪毛病。他走路时,膝盖骨咯咯作响。老太婆一听到这声音,很快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于是,这条小街因老太婆的小灯而得名,她是事件的惟一证人。以上是民间传说。苏尼加说法有所不同(参看塞维利亚编年史第二卷第一三六页)。不管怎么说,在塞维利亚,今天确有一条“灯街”街里有一个半身石像,据说就是唐佩德罗的雕像。可惜,这尊半身像是现代作品。原作在十七世纪已经锈蚀,当时的市政府就换上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尊仿制品。

    2波希米亚语,罗姆指丈夫,罗密指妻子。――原注。

    3波希米亚人自称语,男子为加罗,女子为加里,男女复数为加莱,意思是“黑”――原注。

    (土匪沉默了一阵子,重新点着雪茄,继续往下说。)我们一起过了一整天,吃呀,喝呀,还有别的名堂。她吃糖果简直像六岁的孩子,还抓了几把装进老太婆的水壶里。“给她做果子露吧,”她说。她把甜蛋黄往墙上摔得稀巴烂。“免得苍蝇干扰我们,”她说千奇百怪,乱七八糟,她简直无所不为。我对她说我想看她跳舞;可是哪儿去找响板呢?她灵机一动,立刻拿来老太婆仅有的一个盘子,摔成碎片,立刻敲打破盘片跳起罗马里舞,其效果不亚于黑檀木或象牙制成的响板。在这个姑娘身边,永远不会有烦恼,我向您保证。夜暮降临,我听到归营的鼓声。

    “我该归队点名了,”我对她说。

    “归队?”她轻蔑地说“难道你是一个黑奴,让人用棍子赶着走?你是地道的金丝雀1,从着装到性格里外都像。走吧,胆子比鸡还小。”

    1西班牙龙骑兵穿黄军装。――原注。

    我终于留下来,只好听天由命进禁闭室吧。第二天早上,倒是她第一个提起分手的话题。

    “听我说,小何塞,她说;“我回报你了吧?按照我们的规矩,我什么也不欠你的,因为你是外族人;不过你是一个俊小子,我喜欢你。我们两清了。好自为之。”

    我问她何时可以再见面。

    “当你不再这么傻的时候,”她笑着回答。后来,她口气比较认真地说:“你晓得吗,小子,我好像是不是有点爱上你了?不过,好景不长。狗和狼老在一起,过不了好日子。或许,如果你接受埃及的规矩1,我就当你的罗密。不过这是废话,因为根本不可能。算了!小子,相信我吧,你吃小亏占了大便宜。你碰到了魔鬼,是的,魔鬼;但魔鬼并非都是黑头垢面,魔鬼并没有扭断你的脖子。我穿着羊毛衣,但我不是绵羊。快点支蜡烛,供在你的圣母面前;她得到了好报。好了,再说一声再见。别再想小嘉尔曼,要不,她让你娶一个木腿寡妇2。”说着,她拉开门闩,一到街上,立刻蒙上头巾,转身走了。

    她说的是实话。我如果从此不再想她,我就不糊涂了;然而,自从灯街一日,我已别无所思。我成天东游西逛,希望能遇见她。我曾向那个老太婆和煎鱼商打听她的消息。他们都说她上拉罗洛3去了,他们说的是葡萄牙。很可能是根据嘉尔曼的指令他们才这么说的,不过我不久就知道他们是撒谎。灯街佳节良宵之后几个星期,我正在一个城门站岗。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城墙缺口;白天有人在那里施工,晚上则设一个岗哨以防走私分子进出。那天,我看见利拉?帕斯蒂亚在岗亭周围来回活动,同我的几个同事交谈;大家都认识他,他的煎鱼和煎饼更是出了名。他向我走来,问我有没有嘉尔曼的消息。

    1传说波希米亚人祖先是埃及人,因此他们往往以埃及人自居。

    2指绞刑架,是刚刚结合即被吊死的囚犯的寡妇。――原注。

    3意为红土地。――原注。

    “没有,”我对他说。

    “得!您就会有的,伙计。”

    他没有说错。夜里,我被派到城墙缺口站岗。中士刚走,我就发现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中有数,准是嘉尔曼。但是,我还是高喊:

    “走开!禁止通行!”

    “别这么凶好不好,”她说着,故意让我认出她。

    “怎么!原来是您,嘉尔曼!”

    “对呀,我的老乡。少废话,谈正事。想赚一块银币吗?马上有人提包过来;网开一面吧。”

    “不行,”我答道。“我应该阻止他们通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在灯街你可没想到命令。”

    “啊!”我答道,只要一提起灯街,我就心慌意乱“为那事忘记命令值得;但我不收走私犯的钱。”

    “行;既然你不要钱,难道你不想同我一起再到多罗特老太婆家吃饭吗?”

    “不!”我憋足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这个字,差一点透不过气来。“我不能这么做。”

    “好极了。既然你如此刁难,我只好另请高明了。我将邀请你的上司到多罗特家吃饭。他脾气很好,他会另派一个小伙子来站岗,哨兵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见了,金丝雀。有朝一日命令下来把你吊死,我会拍手大笑的。”

    我一时心软,把她叫了回来,我答应,只要有必要,所有波希米亚人都可放行,但我必须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唯一回报。她立刻对我发誓,保证第二天就履行诺言,并赶紧跑去通知就近等候的朋友们。一共有五人,帕斯蒂亚也在内,个个背着沉重的英国私货。嘉尔曼替他们望风。一旦发现巡逻队,她就敲响板发出警报,但这次她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走私分子一溜烟跑了,如愿以偿。

    第二天,我去了灯街。嘉尔曼姗姗来迟,而且满脸不高兴。

    “我不喜欢拿架子的人,”她说“第一次,你帮了我的大忙,并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回报。昨天,你却跟我讨价还价。我真不知道干吗要来,因为我不再爱你了。拿去,滚吧。这是一块银元,作为你的辛苦费。”

    我恨不得把这块银元劈头向她扔去,但我强制满腔怒火,没有动手打她。我们足足争吵了一个小时,我气鼓鼓地走了。我在城里踯躅徘徊好长时间,像一个疯子东奔西闯;最后,我进入一所教堂,躲在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哭得泪流满面。

    突然,我听到有人说话:“龙的眼泪!我可要用它做春药哩。”我抬眼一看,原来是嘉尔曼站在我面前。

    “好啦!老乡,还生我的气呀?”她对我说“我准是爱上你了,尽管我在埋怨,因为,自从你离开我后,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行啦,现在是我问你是不是愿意来灯街幽会。”

    于是我们和好如初;可是嘉尔曼的脾气就像我们家乡的天气,说变就变。在我们山里,刚刚太阳火辣辣的,却突然袭来暴风雨。她曾答应我在多罗特家再见一次面,可是她没来。而多罗特却添油加醋地对我说,她为埃及的生意到红土地去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对她的话我已经心中有数了,凡是我觉得嘉尔曼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特别是灯街,一天要去十几二十回。一天晚上,我正在多罗特家,因为我不时请她喝几杯茴香酒,已经把她争取过来了,突然嘉尔曼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是我们团的中尉。

    “快走吧,”她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我顿时愣住了,怒不可遏。

    “你在这里干什么?”中尉对我说“滚蛋,滚出去!”

    我一步也动不了,浑身瘫痪了似的。中尉见我还不走,连警卫帽子也不脱,便怒气冲冲,揪住我的领口,狠狠地摇动我的身体。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军刀,来个先发制人。我气疯了头,也拔刀出鞘。老太婆抓住我的胳膊,中尉乘机给我一刀,至今我前额上还留有伤疤。我往后一退,一胳膊竟把多罗特摔了个仰面朝天;但中尉逼我不舍,我就一刀对他刺去,他便吃刀倒地。嘉尔曼立即灭了灯,并用波希米亚语叫多罗特赶紧逃跑。我自己也连忙逃到街上,拔腿就跑,不问东西南北。我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待我定了定神,才知道嘉尔曼始终没有离开我。

    “大笨蛋,金丝雀!”她对我说“你只会闯祸。应验了吧,我早就告诉你,我会给你带来灾祸。得了,有罗马的佛兰德女人1做相好,就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先把这条手巾包在头上,把你的皮带扔给我。在这条巷子里等着,过两分钟我就回来。”

    她说着就不见了,一会儿工夫,她给我带来一件条纹斗篷,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找来的。她让我脱掉军装,把斗篷披在衬衣外面。经过乔装打扮,加上她给我头上包扎伤口的手巾,我简直成了巴伦西亚的乡下佬,在塞维利亚常常看到他们来卖“须发”果露2。后来,她把我带到一幢房屋里,很像多罗特的家,在一条小胡同深处。嘉尔曼和另外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给我擦洗、包扎伤口,比军医还高明,还让我喝了点什么东西;

    最后,她们把我安顿在一个床垫上,我就睡着了。

    这两个女人可能在我喝的水里掺了点安眠药,她们有制药的秘方,因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过来。我头痛欲裂,还有点发烧。好长时间才记起昨天晚上发生的那场惨剧。嘉尔曼和她的女友给我包扎好伤口后,就双双挨着我的床垫蹲下来,用她们的土话谈了几句,好像是诊断病情。于是,她们俩都叫我放心,我很快就会好的;但务必尽快离开塞维利亚;因为我一旦被捕,很可能就地枪决。

    “我的小伙子,”嘉尔曼对我说“你得干点儿事,现在你吃不了皇粮,既不给你大米,也不给你鳕鱼3,你该考虑自谋生路了。你太笨,不善于顺手牵羊;但你手脚敏捷,身强力壮,你有种,就到海边去,走走私货。我不是说让人把你吊死吗?总比挨枪子强吧。再说,如果你干得利索,你生活比得上王子,只要宪兵队和海岸警备队还没有抓住你的衣领。”

    1罗马的佛兰德女人,指波希米亚女人。此处“罗马”不是指不朽名城罗马,而是指波希米亚人自己。西班牙第一次看到的波希米亚人可能来自荷兰,故有佛兰德人之称。――原注。

    2“须发”一种鳞茎植物的根须,可制可口饮料。――原注。

    3米饭和鳕鱼是西班牙士兵的日常食物。――原注。

    这个鬼婆娘就是用这种花言巧语给我安排了新去向,老实说,除此之外我别无出路,我已经犯了死罪。还用对您说吗,先生?她不费多少口舌就使我下了决心。我觉得,通过冒险和叛逆的生活,我同她的关系会更加密切了。她对我的爱情我以为从此万无一失了。我常听说,有些走私贩子,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短统枪,背后带着情妇,纵横驰骋在安达卢西亚各地。我仿佛看见自己背后带着我可爱的波希米亚女郎,扬鞭催马,翻山越岭。当我对她谈起此事时,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没有比露营夜宿更有意思了,到时候每个罗姆带着自己的罗密走进自己的小帐篷,用三个弓形框架支着一条被单就成了安乐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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