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认为我在根特出了大力,我不知道他这番见解是从何得来的:他虽然把我的作用看得过大,但至少在感觉上对我的政治才干作出了评价。
根特百日续篇——不发愿修女的修道院——我受到怎样的接待——盛宴——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到奥斯坦德旅行——安特卫普——一个口吃的人——一个英国少女之死
在根特,我尽一切可能避开阴谋;我生性厌恶那些阴谋,觉得那些阴谋卑鄙可耻;因为,在我们平常的灾难深处,我看到了社会的灾难。我躲避游手好闲的家伙和乡下佬的地方,就是“不发愿修女修道院”:我跑遍了那个小小的女人天地,里面的女人都披了面纱,或者包了头巾,做着各种教会的活儿。那个地方安静,其位置就像非洲风暴边缘的沙洲。在那里,我的思想没有产生任何不和谐的地方,因为宗教感情是那样崇高,再重大的革命也不可能不熟悉:上埃及的孤独隐居者,还有摧毁罗马人世界的蛮族,都不是不协调的事实和互不相容的存在。
我作为基督教真谛的作者,在修道院里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不论我走到哪儿,只要在基督徒中间,那些本堂神甫就来迎接我,然后那些做母亲的就领着孩子来见我;那些孩子就背诵我写的初领圣体那一章。接着就来了一些不幸的人,他们告诉我,我有幸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好处。我途经一座天主教城市的消息被人当作传教士和医生途经该城的消息传扬出去。我被这种双重的名声感动了:这是我保留的惟一有关自己的愉快回忆;至于有关我个人和名声的其他回忆,我并不喜欢。
奥普斯夫妇经常请我去他们家吃饭。这对可敬的父母身边有三十来个子孙重孙。在柯邦斯先生家,有一场盛宴请我参加,盛情难却,我只好接受。这顿饭从午后一点吃到了晚上八点。我数了数共有九道大菜:开始上的是果酱,最后上的是排骨。只有法国人才知道有条有理地吃喝,正如只有法国人才知道怎样写书一样。
我的部长职务把我留在根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没有我这么忙,就去奥斯坦德观光。一七九二年我就是从那儿登船去泽西岛的。当年我从那些运河下海,流亡异乡,病得要死,后来我流亡国外,仍在那些运河边散步,不过身体健康:我一生中总有一些奇闻!第一次流亡的贫困与快乐又在我的头脑里复活;我想到了英格兰,想到了那些患难伙伴,想到了我以后还会瞧见的那个夏洛特。谁也不像我,在忆起一些影子时,便给自己创造出一个真实的社会。达到了我记忆中的生活同现实生活的感觉合并为一。有些我从未挂念过的人,死后反倒进入我的记忆:好像只有去坟墓走一遭,才能成为我的伙伴似的。这一点使我认为自己已是死人。在别人认为是永诀的地方,我却认为是永远的团聚。某个朋友辞别人世,就好像是来到我家居住;他不会再离开我。随着当今世界渐渐退隐,过去的世界又回到我身边。如果当今一代瞧不起年老的几代,他们在涉及我的事情上便会白费气力: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我的金羊毛勋章还不在布吕日1,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没有替我把它带来。一四二六年,在布吕日,有一个叫让2的人发明或者改进了油画技艺:让我们感谢让?德?布吕日吧;他的方法要是没有宣传出来,拉菲尔的杰作今日都会褪色,变得模糊不清。佛兰德画家是从哪儿采光,来照亮他们的画作的?希腊的哪道光束偏离了方向,照到了巴达维亚海滩?
1金羊毛荣誉勋位团是一四二九年在布吕日建立的。夏多布里昂只到—八二三年才得到该勋章。
2即下文提到的佛兰德画家让?德?布吕日(一三八六—一四四)。
在奥斯坦德游览之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跑了一趟安特卫普。她在那儿的一座公墓里见到了用石膏雕塑的炼狱里的灵魂,它们身上乱涂着烟薰火燎的颜色。在卢万,她给我领来了一个口吃的人。那是一个博学的教授,专程来根特看看我妻子的丈夫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对我说:“著著著名的”他表达不出颂扬之意。我请他吃饭。这个研究古希腊的学者喝了几杯柑香酒以后,舌头放开了。我们开始赞扬修昔底德的功绩。酒使我们觉得他像水一样清澈。由于长久与客人对话,我想我最终说起了荷兰话;至少,我已经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了。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在安特卫普的客店里凄惨地住了一夜:有一个英国少妇,刚刚生过孩子,在那里离开了尘世;她哼哼唧唧了两个钟头,接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的呻吟消失在永恒的静寂之中,一只听不懂她的话的耳朵勉强听到这些。这个孤独的,被人遗弃的游魂的叫喊,似乎为滑铁卢即将传来的千万个死者的叫喊拉开了序幕。
根特百日续篇——根特罕见的运动——威灵顿公爵——御弟——路易十八
当时成群的外国人涌入根特,使根特变得热闹,不久,这些外国人撤走了,根特惯有的清静变得更为明显。一些比利时和英国的新兵在广场上、在散步场所的树下学习操练。一些炮手、器材供货商、龙骑兵在把炮兵的辎重物资和牛马弄上岸。那些马匹悬在帆布带上,人家把它们牵下船时,它们仍在空中挣扎。卖酒食的随军女贩子背着大包小袋,牵着孩子,拄着丈夫的步枪走下船来:这些人也不知为什么,也不为丝毫利益,就去赴波拿巴为他们设下的毁灭性的约会。人们看见一些政治家沿着一条运河,在一个一动不动的钓渔人周围比划着手势说话,还看见一些流亡者在匆忙奔走,从国王行宫走到御弟的住所,又从御弟的住所赶到国王的行宫。法国的掌玺大臣德?昂布莱先生穿着绿礼服,戴着圆筒帽,臂下夹一部旧小说,前往枢密院修正宪章。德?莱维公爵趿一双开了边,露出脚趾头的拖鞋去上朝,他是个勇士,堪称阿喀硫斯再世,打仗时脚跟负了伤,所以只能趿拖鞋。他很有思想,大家可以根据他的随想录1作出评价。
1德?莱维公爵(一七五五—一八三)的关于若干问题的箴言与思考于一八八年出版。
威灵顿公爵近来不时检阅部队。路易十八每天吃过晚饭,就带着首席侍从和卫兵,坐一辆六匹马拉的四轮马车,在根特城兜一圈,就好像他仍在巴黎。国王要是在路上碰到威灵顿公爵,他会摆出恩主的派头,在经过时向公爵稍稍点一下头回礼。
路易十八从没有忘记他的优越出身;他走到哪儿都是国王,就像天主走到哪儿都是天主,不论是在民宅还是在神庙,是在金子还是黄泥砌的祭坛。落难从不曾剥夺他半点特权。他的威权下降了,傲气却增大了;他的王冠就是他的姓氏;他似乎在说:“杀死我吧,但你们无法刮去刻在我额头上的世纪。”即使有人刮掉罗浮宫里他家的纹章,他也无所谓:它不是刻在地球上了吗?难道人们会派出专员,去世界各个角落把它们刮掉?在印度,本地治里、美国、利马、墨西哥,在东方,在安蒂奥克、耶路撒冷、圣—让?达喀尔、开罗、君士坦丁堡、罗得岛、摩里亚半岛,在西方,在罗马的城墙上,在卡塞塔和埃斯柯里亚宫的天花板上,在雷根斯堡和威斯敏斯特大厅的穹顶上,在各国国王的盾形纹章上,都可以见到他家的徽记,难道它被抹去了吗?它被安在罗盘指针上,似乎表示百合花徽在世界许多地区的统治,难道它被人从那上面拔下来了?
他的家族高贵、古老、尊荣、威严,这些固定不变的观念给了路易十八一个真正的帝国。我们感觉到他对这个帝国的统治。便是波拿巴手下的将军们也承认这一点:他们在这个残疾老头面前,比在指挥他们打过上百次仗的可怕主子面前更为惶恐。在巴黎,当路易十八给予获胜的各国君主以与他同席的荣幸时,他总是毫不客气地打头,走在那些君主前面,而那些君主的军队就驻扎在罗浮宫院子里;他把他们当附庸看待,宗主国的主子有了事,他们领军前来支援,只是尽自己的义务。在法国,只有一个君主国,就是法兰西君主国,其他君主国的命运都与法国联系在一起。与于格?卡佩家族比起来,欧洲所有王族都嫩得很,几乎都是它的后代。我们古老的王权就是世界的古老王权:从卡佩家族被放逐之日起,开始了国王们被赶下台的纪元。
圣路易的后代这股傲气越是不得当(在路易十八的继承人那里这股傲气变得有害了),它就越是迎合了民族自尊心:各国君主过去作为战败者,戴上了一个人的锁链,而现在作为战胜者,却戴上了一个家族的桎梏,法国人看到这种状况一个个都欢欣不已。
路易十八对自己的血统毫不动摇的信念是使他重握权杖的真实力量;这种信念两次把一顶王冠戴在他头上,当时欧洲都失去了信心。而且这种信心并不曾打算耗尽他的人力财力。被逐的国王没有一兵一卒,却打赢了并非由他发动的每场战斗。路易十八就是正统王权的化身;当他去世之后,正统王权也就见不到了。
根特百日续篇——根特历史回顾——德?昂古莱姆公爵夫人来到根特——德?塞茨夫人——德?莱维公爵夫人
在根特,一如在任何别处,我独自作了一些郊游。船只在狭窄的运河里航行,在到达大海之前,不得不从绵延百里的草场中间穿过,那种滋味,就像是在草地上滑行。那些船让我想起在密苏里长满野燕麦的沼泽里行驶的筏子。停在水边,当别人把一匹匹坯布浸下水的时候,我的目光则在城里座座钟楼间游荡;我觉得历史出现在天空的云彩上面:
根特人民奋起反抗支持法国的总督亨利?德?夏蒂庸;爱德华三世生下了让?德?根特,兰开斯特家族的鼻祖;阿特威尔德1深得人心的统治:“善良的人们呵,是谁伤害了你们?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客气?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你得去死!”民众吼道。这是时代对我们所有人发出的呐喊。后来我见到了历代勃艮第公爵;西班牙人来了。接下来是媾和、围城,拿下根特城。
1阿特威尔德(artevelde,约一二九五—一三四五),十四世纪佛兰德人的领袖,领导根特人民保持中立,驱逐原统治者路易一世。后在暴乱中遇害。
当我在以往的世纪中浮想连翩的时候,一支小号,或者一支苏格兰风笛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看见一些活生生的士兵跑步前进,去与巴达维亚被埋葬的部队会合:仍旧是那些毁灭啊,被推翻的强权啊,最后,是一些消逝的幽灵,一些往日的名字。
沿海的佛兰德是克洛迪昂1和克洛维的战友们最先安营扎寨的地区之一。根特和布吕日两城,以及周围的乡村给老近卫军的掷弹兵提供了将近十分之一的兵源:这支可怕的部队部分是由我们祖先出生地的兵丁所组成的,而它又来到这个出生地附近让人歼灭。对我们历代国王的部队,利斯河会献上它的鲜花吗?
1克洛迪昂(clodion,死于四四七年),法国墨洛温王朝的祖先。
西班牙人的风俗体现了他们的个性:根特的建筑物让我又想起了格林纳达的房子,只是少了闪耀着织女星的那片天空。一座几乎无人居住的大城,空荡荡的街道,同样空荡荡的运河由运河分割出的二十六座岛屿,不是威尼斯那样的运河,而是中世纪一个巨大的炮阵。在根特,就是它们取代了切格利城区,杜罗河,塞尼尔,热内哈利夫夏宫和艾勒汉人拉古城:我昔日的梦想啊,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德?昂古莱姆公爵夫人乘坐吉伦特号船,经英国来到我们这里,同行的有唐纳迪厄将军和德?赛茨先生。后者远渡重洋,外衣上还戴着蓝色勋章。在王妃之后到来的,还有德?莱维公爵夫妇:他们是乘坐公共马车,从通往波尔多的大路逃出巴黎的。他们的旅伴,马车上的乘客都在谈论政治。其中—个人说:“夏多布里昂那个坏蛋总不至于那么蠢吧!他的马车装满了行李,停在院子里有三天了:鸟儿都在上面做了窝。拿破仑要是把他逮住,是不会讲什么1客气的!”
1上述地名,都是夏多布里昂在西班牙格林纳达城游览时足迹所到之处。
德?莱维公爵夫人是个很美丽很善良的女人。德?迪拉公爵夫人有多么好动,她就有多娴静。她总是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待在一起,在根特是我们家的常客。我十分需要安宁,但我一生中从未遇到像她这么安详的人。我平生最无烦恼的时刻,就是在诺瓦齐埃这位夫人家里度过的那些日子。这位夫人的话语和感情深入你的灵魂,把安宁引到你心中。我至今仍然怀念在诺瓦齐埃栗树下度过的时光。那时我精神得到了抚慰,心情得到了康复,注视着瑟堡修道院的废墟,和马恩河畔垂柳下停泊的小船射出的如豆灯光。
对我来说,回忆德?莱维夫人,就像回忆一个宁谧的秋夜。她过了不久就去世了2。她融人死亡,就像融进安宁的源泉。我目送她无声无息地下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墓坑里。她被葬在德?封塔纳先生上方。德?封塔纳先生旁边,安息着他死于决斗的儿子圣马尔塞兰。因此,我在向德?莱维夫人的坟墓鞠躬时,又碰到了另两座坟墓。人在感受一个痛苦时,不可能不唤醒另一个痛苦:夜里,种种只在暗处开放的花全都开了。
2德?莱维夫人死于一八一九年。——原注
德?莱维夫人对我亲切善良,德?莱维老公爵先生则对我友好:我现在只能按辈分来谈这家人。德?莱维先生很会写文章;他的想象丰富多彩,透露出他的名门气息,就像基贝隆湾海滩上的鲜血让人感到流血者出身高贵一样。
一切都不该在此终结。友好的情谊传到了第二代。德?莱维少公爵先生虽然今日依附了德?尚博尔伯爵先生,当时却向我靠拢;我与他家老辈人有交情,自然不会亏待他,正如我对他令人敬畏的主子也少不了表示忠诚。少公爵的妻子,可爱的德?莱维少公爵夫人,把心灵和才智方面最闪光的优点都汇集在欧比松这个高贵的姓氏里:当美惠女神向历史借用那永不疲倦的翅膀时,就有足够的东西来维持生活了。
根特百日续篇——根特的马尔桑公馆——王国宫廷顾问盖雅尔先生——德?维特罗尔男爵夫人秘密来访——御弟手书——富歇
在根特一如在巴黎,都有马尔桑公馆1存在。每天,从法国各地给御弟传来许多新闻。这些新闻是信誉所关制造出来的或某些人想象出来的。
1德?阿尔图瓦伯爵本人住在马尔桑公馆。此处指他的党派。
盖雅尔先生这位昔日的演说家,如今王国宫廷的顾问,富歇的密友来到我们中间。他得到大家的承认,并且与卡佩尔先生有了来往。
我很少去御弟那儿,但每次去,御弟身边的人总是用隐晦的话语和频频的叹息,跟我提到一个“表现极为出色的人(应该承认这点):他牵制了皇帝的一切行动;保卫了圣日耳曼郊区,等等,等等”忠心耿耿的苏尔特元帅亦是御弟偏爱的人物。而且,他也是富歇之后,法国最忠诚的人。
一天,一辆马车在我的旅馆门口停下,我看见德?维特罗尔男爵夫人走下车:她是带了德?奥特朗特公爵(即富歇)的前途来的。她带来御弟的一封亲笔信,亲王在信中表示,对救过德?维特罗尔先生性命的人,他永怀感激。对这件事,富歇也不指望得到更大的酬报了。有了这封信,王朝再次复辟后,他的前途就确保无虞了。从此时起,在根特,人家感谢杰出的富歇德?南特先生的大恩大德就不成问题了,除了通过这个正人君子的良好意愿,再没有其他办法回法国也是很明白的事情了:难的是让国王欣赏这个君主政体的新救星。
百日政变结束后,德?居斯蒂纳夫人硬拉我去她家吃饭,与富歇同桌。五年前,在我的堂弟阿尔芒受审判期间,我曾见过富歇一面。从前的大臣知道我在卢瓦、贡纳斯、阿尔努维尔反对过对他的任命。他猜测我很有势力,便有意与我言和。他身上最大的资本,就是路易十六的死亡:判处国王死刑体现了他的清白。一如所有革命家,他嘴巴灵活,空话连篇,搬出的大套陈词滥调里充满了“命运”“需要”“事物的权利”之类词语;他把社会进步、社会发展的无意义归于哲学的荒谬,把无耻的道德行为准则用来为强者欺压弱者服务;他厚颜无耻地承认人成功是公道的,承认砍掉一颗头颅没有多大意义,承认人们幸运是合理的,人们受苦则不公平;他装出最轻描淡写,最不在乎的口气,来谈论最可怕的灾难,就好像他是一个超脱这类无聊事的神灵。不论谈到什么问题,他总要表露出一个不同凡响的想法,要作一番引入注目的概述。我无法与这位罪人相处,只好耸耸肩膀,走了出来。
我对富歇先生冷淡,他从未原谅过;他拼命拉拢我,却收效甚微,对这点也始终耿耿于怀。他曾经打算举起命运的大刀,在我眼前晃动,就像西奈半岛1的荣光,来迷惑我;他曾经认为我会攀住着魔的巨人。那巨人谈到里昂的土地时曾说:“这片土地会动荡不安;这座傲慢的造反之城,在它的残砖碎瓦上面,会零零落落地建起一些茅屋,那些平等的朋友会竞相赶来居住我们将有充足的勇气,穿过阴谋家们巨大的坟墓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扔进罗纳河,得让它们给两岸和河口留下可怕的印象,摆出人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图像我们将庆祝土伦的胜利;我们今晚就要打发二百五十名造反者去领受那惊雷一般落下的大刀。”
1据说在西奈山上,耶和华将十诫授予摩西。
这些可怕的小事并不能叫我产生敬畏之情:因为德?南特先生哕哕嗦嗦叙述的,是共和派在帝国的烂泥里犯下的暴行;因为无套裤汉虽然变成了公爵,用荣誉团勋章的饰带包起了绞死过人的路灯绳,在我看来却并不比原来精明,也不比原来高贵。对于根本不把雅各宾党人的暴行当回事,根本不把他们的杀戮放在眼里的人,雅各宾党人恨之入骨;因为他们的自尊心受了刺激,就像才华遭到别人否认的作者一样。
维也纳会议——富歇的特使德?圣莱翁先生参加谈判——关于德?奥尔良公爵先生的提议——德?塔莱朗先生——亚历山大对路易十八的不满——形形色色的求职者——拉贝斯纳迪埃尔报告——亚历山大给会议的突然提议:克兰卡尔西勋爵挫败该提议——德?塔莱朗先生改变态度:他给路易十八的快信——同盟国的声明,在法兰克福官方报纸发表时遭删节——德?塔莱朗先生希望国王从东南各省进入法国——贝内文托亲王到维也纳的数项交易——亲王给身在根特的我写信:他的信文
在富歇把盖雅尔先生派来根特,与路易十六的兄弟谈判同时,他在巴尔1的代理人正在与梅特涅亲王的代表讨论如何处置拿破仑二世的问题,而受这同一个富歇委派的代表德?圣莱翁先生则来到维也纳,讨论是否可能给德?奥尔良公爵先生戴上王冠的事宜。德?奥特朗特公爵的朋友对他的信任,不可能超过他的敌人:在正统亲王们归国时,他在流亡贵族的名单上留下了从前的同事蒂博多先生的名字,而塔莱朗先生则随自己的喜好,删去或者添上某个流亡者的名字。这样一比较,圣日耳曼郊区的人信任富歇先生,不是很有理由么?
1巴尔即巴塞尔。
德?圣莱翁先生带了三封信来维也纳,其中一封是给德?塔莱朗先生的:德?奥特朗特公爵向路易十八的大使提议,如果有机会,把平等的菲利普之子2推上宝座。这场交易是多么正直啊!与这样诚实的人打交道是多么幸运啊!然而我们曾经赞美、恭维、祝福过这些市井无赖;我们曾经巴结他们,称他们为阁下!这就说明了现实世界的复杂。在德?圣莱翁先生之后,富歇又增派了德?蒙特隆先生。
2指德?奥尔良亲王。
德?奥尔良公爵先生没有参与阴谋,但这件事得到了他的同意。他让那些意气相投的革命党去策划阴谋:多么惬意的圈子!在那座树林深处,法兰西国王的特命全权大使侧耳倾听富歇的提议。
在提到德?塔莱朗先生在地狱门遭到拘捕时,我曾说过迄至当时为止德?塔莱朗先生对玛丽—路易丝执政的固定不变的看法:他不得不顺应事变,接受波旁王朝上台的可能性;但他始终不自在;他觉得在圣路易的直系继承人统治下,一个娶妻的主教位置没有保障,因此用幼系替代长系的主意正合他的心意,尤其是他过去曾与德?奥尔良公爵那一支住的王宫有过来往,就更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打定主意之后,他就冒险把富歇的方案向亚历山大作了简要的透露,不过并没有完全暴露他自己的想法。沙皇对路易十八已经不再感兴趣:在巴黎,路易十八摆出一副血统高贵的架式,伤了他的面子;后来不许德?贝里公爵与沙皇一个妹妹结婚,更是伤了他的心;路易十八拒绝俄国公主有三条理由:第一,她是分立派教徒;第二,她的家族不太古老;第三,她的家族里出过疯子。这些理由不便直说,而是转弯抹角地提出来的,亚历山大隐隐约约悟出来后,更是觉得受了冒犯。沙皇对流亡的老迈君主最后一点不满的原因,是有人提出了英国、法国和奥地利三国联盟的设想,因此他指责这个设想。再说,他觉得继位已是公开的事了;大家都打算继承路易十六之子的权位:邦雅曼?龚斯唐以米拉夫人的名义,为拿破仑的妹妹辩护,她认为自己拥有统治那不勒斯王国的权利;贝纳多特远远地朝凡尔赛投来一瞥,表面上是因为瑞典国王来自波城。
外交部门的长官拉贝斯纳迪埃尔来见德?科兰古先生;他就正统王位草拟了一份报告:法兰西的申诉与反驳。使出这一招之后,德?塔莱朗先生设法把报告交给了亚历山大:沙皇本就心怀不满,态度变化无常,看了拉贝斯纳迪埃尔的小册子,深受影响,便在开会时突然提出,是否可以将审查德?奥尔良公爵先生担任国王在哪些方面可以使法国和欧洲满意列为议题,使与会代表大吃一惊。这也许是那非常时期最让人觉得意外的事情之一。虽说那段时间人们是那么少地提及,但它也许比人们提到的还要不寻常。克兰卡尔西勋爵让俄罗斯的提议落了空。这位大人声称无权讨论这样重大的问题:“至于我嘛,”他像普通人似的发表意见说“我认为把德?奥尔良公爵先生放到法国的王位上,无异于用家族成员的篡位来取代军事的篡位,对于君王们来说,这种篡位比其他任何形式的篡位都要危险。”与会代表去吃饭时,在他们会议记录的纸页上,作为记号,画了圣路易的权杖,就像画一根草秆似的。
看到沙皇碰了钉子,德?塔莱朗先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预料这一幕会传出去,便向路易十八作了报告(在我见到的一封快信里。那封信标号二十五或者二十七号):他认为有义务把一个如此过分的动作报告陛下,因为,——他说——这个消息不久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德?塔莱朗亲王先生真是少见的天真。
当时的问题是,同盟国要发表一个声明,清楚地告诉全世界,他们憎恨的只是拿破仑;他们并不打算把法兰西不喜欢的政府形式和君王强加给它。声明这后一部分被删去了,但是法兰克福的官方报纸却确实作了宣示。英国在与各国政府谈判时,总是使用这种自由的语气,其实只是为了防止议会辩论时有人批评.
我们看到,第二次复辟时,同盟国并不比第一次复辟时更关心确立正统王权的统治:一切都是由事件自身安排的。这些君主目光是那样短浅,欧洲各国君主政体的母亲被人扼杀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会阻止他们花天酒地,豢养卫队吗?如今这些君主一手抱住地球,一手持剑,稳坐江山!
德?塔莱朗先生的利益当时在维也纳。那时英国人的看法对他不再那样有利。他担心英国人会在各国军队做好准备之前发动军事行动,从而使圣詹姆斯内阁获得优势:这就是他想让国王从东南部各省回国,以便得到俄帝国和奥地利内阁军队保护的原因。因此,威灵顿公爵得到明确指示,不许开战。是拿破仑想打滑铁卢之仗。人们无法拦挡这么一个人的命运。这些历史事实虽然是世界上最离奇的,却鲜为人知;同样人们对维也纳有关法国的条约形成了一种模糊看法:人们认为那是一群得胜的君主炮制的不公正东西,因为那些君主热衷于整垮我们。不幸的是,那些君主虽然苛刻,却是受了一个法国人的挑唆:德?塔莱朗先生如果没有玩弄阴谋,就是作了交易。
普鲁士想得到萨克森,这个地区迟早是它的猎物;法国应该支持这个愿望,因为萨克森会在莱茵河流域获得补偿,而兰道则会连同我们那些飞地一起留给我们;柯布伦茨和别的要塞划归一个友好的小国,该国横隔在我们与普鲁士之间,阻止两国接壤;法兰西的要害之地便没有受到腓特烈的阴影威胁。因为萨克森为此要遭受三百万法郎的损失,德?塔莱朗先生就反对柏林内阁的方案。但是,为了使亚历山大赞同古老的萨克森存在下去,我们的大使不得不把波兰让给沙皇,尽管其他强国希望好歹留下波兰,让它牵制俄国,使其在北方的行动没有那么自由。那不勒斯的波旁王族一如德累斯顿的君主,用钱赎回了自身。德?塔莱朗先生声称有权要求补助,作为交换他将让出贝内文托公爵领地:他离开主子卖掉号衣。法国失去了那么多的地盘,难道德?塔莱朗不也该失去什么?再说,贝内文托并不属于侍从长,根据重新生效的旧条约,这块亲王封地从属于教会国。
这就是我们在根特居留期间,维也纳所作的外交交易。我在根特时收到德?塔莱朗先生这封信:
“先生,得知您到了根特,我非常欣喜,因为形势要求皇上身边有些精明强干、能独立思考的人。
“您肯定认为,通过一些深思熟虑的出版物,来批驳人家在正式文献中想建立的整套新学说是有益的。这些正式文献已在法国面世。
“看来有必要写点东西以论证三月三十一日同盟国在巴黎发表的声明,废黜皇帝,让位,作为其后果于四月十一日签订的条约都是于五月三十日的条约绝不可少的预备性条件,也就是说,没有这些预备性条件,条约就不可能订立。这一点提出以后,破坏上述条件的人,或者协助他人破坏上述条件的人,就是在破坏这个条约所确立的和平。他和他的同伙也就是在向欧洲宣战。
“无论国内国外,进行这方面的讨论都是有益的;只是有一条,一定要讨论清楚,因此请您负责此事。
“先生,请接受我真诚的友爱与崇高的敬意。
塔莱朗
五月四日于维也纳
“希望有幸在月底见面。——又及”
我们的部长仇恨从黑暗中逃出的巨怪。他在维也纳忠诚地保持了这股仇恨;他怕被那怪物鼓起翅膀扫一下。此外,这封信还表明,德?塔莱朗先生独自写作时,是很能干事的:他好意给我点明“主题”把余下来的事则交给我去敷衍修饰,这就是说几句外交辞令,提一提废黜、逊位,四月十一日的条约与五月三十日的条约,以制止拿破仑卷土重来!我很感激他按我的文凭“精明强干的人”发给我的训令,只是我没有遵命:作为“未出国门”的大使,我此时还没有干预“外交事务”我只是“暂时代理内政部的部务”
这时在巴黎发生了什么事呢?
巴黎百日——正统王权回到法国的影响——波拿巴的震惊——他被迫妥协,带着他认为已经扼杀的思想——他的新体制——剩下三个大玩家——自由党的怪物——俱乐部与联盟派——共和国的敷衍:附加文件——众院开会——无益的“五月田野1”
1“五月田野”为法国卡洛林王朝时的武士聚会,后成为阅兵活动。秃子查理当上法国国王后取消了这一活动。
我让你们看到了历史并未显示的事件的背面;历史只展示事件的正面。回忆录就有这个好处,能够把事情的正反两面都展现出来:从这方面讲,它们像莎土比亚的悲剧,通过展示下流和高尚的场景,较好地描绘了完全的人性。不论何处,宫殿附近总有茅屋,笑者旁边总有哭者,失去宝座的国王周围总有背筐的拾荒人:波斯国王大流士下台对参加埃尔比勒战争的奴隶有什么影响?
巴黎拉开大幕演戏,根特只是后台的更衣室。一些名人仍留在欧洲。我一八年与亚历山大和拿破仑一起开始了政治生涯,为什么我没有追随这些同代的第一流演员,在大舞台上显露头角呢?为什么我独自待在根特呢?这是因为老天想把你扔在哪儿就扔在哪儿。现在,我们就从根特演出的百日小戏,来看巴黎演出的“百日大戏”
我曾跟你们提到本该把波拿巴拦在厄尔巴岛的理由,以及迫使他逃出流放地的首位原因或不如说是出自本性的需要。可是从戛纳到巴黎的路程耗尽了这个老年人余力。在巴黎护身符被扯碎了。
法制不久就得到恢复,专制无法在短暂的时间里重居统治地位。专制主义钳制了群众的口舌,却在一定范围里解放了各个个人;无政府主义解开了群众的锁链,却控制了个人独立。由此可说,当专制主义接替无政府主义时,它像自由,而当它取代自由时,便显出了它真实的面目:在督政府的宪法之后,波拿巴是解放者,而在复辟王朝的宪章之后,他就是压迫者。这一点他是那样明白地感觉到了,以致他认为自己不得不比路易十八走得更远,不得不转到民族主权的源头。他这个曾经作为主宰把人民踩在脚下的人,竟然不惜把自己装扮成护民官,不惜讨好巴结郊区的民众,不惜模仿起革命的开端,不惜呲牙咧嘴,结结巴巴地操起自由的老调,每个音节都让他的利剑生气。
他作为掌有大权的命运,的确是那样完美,以致人们在百日王朝再也认不出拿破仑的天才。那是获取胜利、建立秩序的天才,而不是失败和自由的天才:然而,他却对背弃他的胜利,对秩序无能为力,因为少了他秩序照样存在。他在惊愕之余说道:“波旁王朝才几个月就替我把法兰西收拾好了!我要推倒重来,得好几年功夫。”征服者见到的秩序,并不是正统王权的功劳,而是宪章的功劳。波拿巴下台时,扔下的是一个默默无言,俯伏在地的法国,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挺直了腰,大声说话的法国:他怀着单纯的专制思想,把自由看作混乱。
然而波拿巴不得不妥协,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可能一开始就获胜。他得不到民众真正的拥护,只好以每人四十苏的价钱,雇一些工人下班后到骑兵竞技场,喊几声“皇帝万岁”!人们管这种活儿叫“去吼吼”一些通告首先宣布一种完全的遗忘和宽恕;个人被宣布是自由的,民族是自由的,新闻也获得了自由;人家只希望让人民得到和平、独立和幸福;帝国的整个机构都改组了;黄金时代将再度来临。为了使实践与理论一致,法兰西被分成了七个警察分区;七位警察总监被授予了相当于执政府与帝国时期警察总局局长的权力:我们知道,当年在里昂、波尔多、米兰、佛罗伦萨、里斯本、汉堡和阿姆斯特丹那些个人自由的保护者是何等的威风。在这些警察总监之上,波拿巴安排了一些特派员,他们如同国民公会时期的人民代表。这套等级制度越往上越不受管束。
富歇领导的警察机构发表了一些庄严的公告,告诉大家,它以后只会为传播人生哲学出力,只会按照道德原则办事。
波拿巴颁布一道法令,重组了王国的国民卫队。从前单是这个名字就让他头晕。他在帝国时期曾宣布专制体制与宣传鼓动脱离关系,现在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取消这一规定,而且要促使它们再度结合:在五月的田野上,从这种结合中将诞生出一种自由,它头戴红帽,扎着头巾,腰佩马木路克骑兵的马刀,手持革命的斧头,被成千上万牺牲在断头台、战死在西班牙滚烫的田野和俄罗斯冰冷的荒原上的幽灵包围。在得胜之前,马木路克骑兵都是雅各宾党人,得胜之后,雅各宾党人变成了马木路克骑兵:危险时是斯巴达,胜利时则是君士坦丁堡。
波拿巴本想独揽大权,但做不到;他发现有一些人已经作好与他争权的准备:首先是一些真诚的共和派,他们挣脱了专制的锁链,摆脱了君主制的律条,希望保持独立,其实这独立也许是一种高尚的错误;接着是昔日山岳派那些狂人:他们在帝国时期只是替一个独裁者的警察机构充当密探,受尽屈辱,这次似乎决心为自己捞回为所欲为的自由,在过去十五年间他们把这种特权让给了一个主宰。
但是不论是共和派,革命者,还是波拿巴的喽哕仆从,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建立各自的权威,或者把其他两派吞并。在外部他们受到人侵的威胁,在国内他们为公共舆论所纠缠,他们明白,如果闹分裂,他们就完了:为了避开危险,他们把争吵往后推;一些人把自己的体系和空想带来作共同的防卫,另一些人带来的则是他们的恐怖和邪恶。在这个盟约组织里没有人是真诚的,一旦危机过去,各自就把盟约往自己有利的地方拉;大家事先就力图确保胜利的结果。在这个可怕的牌局里,自由、无政府主义、专制主义三个大玩家轮流做庄,想方设法作弊,尽力把大家都是输家的牌局打赢。
那些人脑子里满是这种想法,对于某些加速采取革命措施的失落青年,他们并不予以惩罚:在郊区养成了一些联盟派,而在布列塔尼、安茹、里昂和勃艮地等地组成了一个个联盟,用当地方言发出了严格的誓言;有人高唱起马赛曲和卡马约尔曲1;巴黎成立了一个俱乐部,与外省的俱乐部进行联络;有人宣告爱国者报将复刊。不过,从这方面来说,如果一七九三年那些东西复活,会得到人们多大的信任呢?它们对于自由、平等、人权的解释,我们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吗?它们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后,是否比犯罪之前更道德、更明智、更真诚呢?是否因为它们曾染上种种劣迹,就能够作出种种善事德行呢?罪恶不像王位,没有那样容易放弃;扎过可怕头带的额头,会留下抹灭不去的印记。
1两者都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歌曲,前者被选为法国国歌。
让一个天才的野心家从皇帝的位子降到大元帅或者共和国总统的地位,这只是痴心妄想:百日王朝期间有人给波拿巴的半身像上戴了红帽子,这顶帽子向他表示的意思是皇冠又到手了,如果有可能两次向这些跑遍世界的运动员提供同一个赛场1的话。
1赛场亦有历程、任职期、生涯的意思。
然而,一些自由派的精英决心赢得胜利:像邦雅曼?龚斯唐那样误人歧途的人,和像西蒙德—西斯蒙迪先生那样幼稚无知的人都打算把卡米诺亲王(即吕西安?波拿巴)安排在内政部,把少将卡诺伯爵安排在陆军部,把梅尔兰伯爵安排在司法部。波拿巴看上去疲惫不堪,并不反对民主运动,因为最差的结果,它也向他的军队提供了兵源。他听任人家写文章攻击;一些漫画再三向他呼喊:厄尔巴岛,正如鹦鹉总是向路易十一叫着:多嘴婆。人们对这个逃出监禁地的人以“你”相称,对他大肆鼓吹自由与平等;他则一副痛悔的样子听着这些告诫。然后,他忽然把人们打算束缚他的绳索全部挣断,以他自己的权力宣布,他要的不是平民宪法,而是贵族宪法。是帝国诸宪法的一个“附加文件”
人们梦想的共和就被这灵巧的戏法一变,而成了古老的帝国政体,虽说它因为封建制度而重新变得年轻。“附加文件”从波拿巴一边夺走了共和派,并且引起了几乎其他所有派别的不满。巴黎一片动荡,外省则充满无政府气氛;民事与军事权力机构互相打架;这里有人威胁要火烧城堡,杀死教士;那里有人举起白旗,高喊“国王万岁”波拿巴受到攻击,往后退;从特派员那里收回了镇长乡长的任命权,把它交给了人民。他怕大多数人投票反对“附加文件”放弃了事实上的独裁,却按照那份尚未通过的文件,召开了众议院大会。他从一个暗礁游荡到又一个暗礁,刚刚摆脱一个危险,又遇到一个危险:作为一个昙花一现的君主,怎样开辟一块为平等精神所反对的世袭草场?怎样驾驭两院?两院会不会表现出盲目的服从?两院与“五月田野”打算召开的代表大会是什么关系?既然“附加文件”在选举计票之前就已经付诸实行“五月田野”的代表大会就不再有真正的目标。这次代表大会由三万名选民组成,难道它不认为自己代表了全国人民?
经过那样大张旗鼓的宣传广告“五月田野”于六月一日召开了,会议分成了两项,一是无甚稀罕的军队游行,一是遭到蔑视的神坛前的授旗仪式。拿破仑在兄弟、国家显要、元帅、民众与司法机构的簇拥下,宣布实行他其实并不信奉的民主政治。公民们以为他们在这庄严的日子里会炮制出一部宪法;心平气和的资产者原指望会宣布拿破仑逊位,让他儿子继位。这是富歇的代表与梅特涅亲王在巴尔阴谋策划的政治安排:可是会上只有一场可笑的政治欺骗。此外“附加文件”就像是对正统王权的致敬书一样推了出来:除了稍有不同之外,这就是宪章本身,尤其在取消“抄没财产”这一条更是相似。
巴黎百日——波拿巴的忧虑与痛苦
这些变化,这种一团糟的局面,预示着专制主义已经行将就木了。不过皇帝不可能受到内部的致命打击,因为与他斗争的力量跟他一样疲乏不堪;从前被拿破仑打败的革命巨人尚未恢复元气;两个巨人此时互相打击,却没有半点杀伤力;这只是两个影子在交手。
除了在外面事事行不通之外,波拿巴还为家里和宫里的事烦恼痛苦:他向全法国宣告皇后和罗马王行将回国,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有成行。荷兰女王已经被路易十八册封为圣勒公爵夫人。波拿巴谈到她的时候说:“当人们同意与一个家庭共享幸福时,也应该想到与它共度危难。”约瑟夫从瑞士匆匆赶来,却只是为了向他要钱;吕西安与一些自由党人交往,让他深感不安;米拉起初图谋反对妻兄,后来投奔他,立即调转枪头进攻奥地利人:他被夺走了那不勒斯王国,灰溜溜地逃出来,被关在马赛附近,等待灾祸降临,下面我将要讲到。
再说,这些昔日的党徒,所谓的朋友,皇帝能够信任吗?在他遭到废黜的时候,他们不是可耻地抛弃了他吗?当年匍匐在他脚下、如今缩在贵族院里的那些元老院成员,不是曾颁布法令,将恩主废黜?那些家伙走来对他说:“陛下,法兰西的利益与您的利益密不可分。虽然命运辜负了您的努力,挫折却不会削弱我们坚定不移的信念,反而会使我们加倍爱戴您。”他听到这些话时,能相信他们吗?你们的信念!你们因不幸而倍增的爱戴!这番话是你们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一日说的,而在一八一四年四月二日你们说的是什么话?过几个星期,到了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九日,你们又说了什么话?
正如你们所见,帝国的警察部长与根特、维也纳和巴尔保持联系;波拿巴不得不委以军队指挥大权的元帅们也都宣誓效忠路易十八;他们曾发表言辞激烈的通告反对他波拿巴:确实,从那时起,他们又重新投靠了他们的苏丹;可如果波拿巴在格勒诺布尔被拦住了,他们会怎么办?只要解除一个誓言,就足以使另一个遭到违背的誓言恢复其全部的约束力?难道两次背誓等于忠诚?
再过一些日子“五月田野”这些信誓旦旦的家伙就在杜伊勒利宫里向路易十八大表忠心了;他们靠拢和平的天主的圣餐台,是为了在战争的宴会上得个部长的职位;作为波拿巴加冕礼上的军队特使,挥舞各国王室旗幡的人,他们在查理十世的加冕礼上又充当了同样的角色;接着,作为另一个权力的特派员,他们把这个被囚禁的国王带到瑟堡,勉强才在他们的良心上找到一处空地,挂上他们新誓言的标牌。生在不正直的年代,生在两个人聊天要小心避开一些字眼,以免冒犯对方或者使对方脸红的日子真是痛苦。
那些未能在拿破仑辉煌的时刻攀附他的人,未能以感恩图报赢得赏给自己荣华富贵甚至姓氏的恩主长久宠信的人,此刻会为他没有多少指望的事业而赴汤蹈火吗?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一个由前所未有的成就、由十六年的胜利加固的机运都未能使他们不变心,他们会把自己捆在一个靠不住的要从头开始的命运上吗?有那么多虫蛹,在两个春天之间,脱去又穿上、丢掉又捡起正统派、革命党、拿破仑派和波旁派的蛹壳;有那么多的誓言诺言说了出来,却又得不到遵守;有那么多的十字勋章从骑士的胸脯移到马尾,又从马尾移到骑士的胸脯;有那么多的勇士换旗易帜,挣脱他们虚假的信仰的牢笼;那么多贵妇,相继追随玛丽—路易丝和玛丽—卡洛琳娜(德?贝里公爵夫人),在拿破仑的内心深处只可能留下疑忌、恐惧和轻蔑。这个年迈的伟人在那些人,那些叛徒中间是个孤家寡人,他走出那群人的圈子,来到一块摇晃的土地,头顶一块敌对的天空,面对自己已完结的命运,来接受天主的审判。
维也纳的决议——巴黎的活动
拿破仑找到的忠臣,只是他昔日光荣的影子。他们如我前面所述,从拿破仑登陆的地点开始,一直跟随他进了法国的京城。可是从戛纳到巴黎,在一座又一座钟楼上飘扬的鹰旗,到了杜伊勒利宫烟囱上就疲惫地倒了下来,不能再前进一步。
民众虽然情绪高涨,但是拿破仑却没有抢在英普联军在比利时集结兵力之前,迅速赶到那里。他停下来,试图与欧洲谈判,并且低三下四地维持正统王权订立的各项条约。维也纳会议用一八一四年四月十一日的废黜来反对德?维桑斯公爵先生:通过这场废黜“拿破仑看出自己是欧洲恢复和平的惟一障碍,因而为了他和他的继承人,放弃法兰西与意大利的宝座”此时,既然他卷土重来,恢复权力,违反巴黎条约宣言,把自己放进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之前的政治形势:那么就是他向欧洲宣战,而不是欧洲向他宣战。正如我在提到德?塔莱朗先生的信时所指出的,外交代理人这些合乎逻辑的遁词,起到了它们在战斗打响前所能起的作用。
波拿巴在戛纳登陆的消息是三月三日传到维也纳的,那一天正是过节,人们在表演奥林匹斯山和帕尔纳斯山诸神集会的情形。此前不久,亚历山大拿到了法国、奥地利和英国结盟的计划:他在这两个消息之间犹豫了一阵,然后说:“这事与我无关,但是关系到拯救世界。”于是一个传令兵赶往圣彼得堡,传令调遣近卫军。本来在往后撤的军队停止后撤;长长的队伍调过头来;八十万敌人一齐把脸转向法国。波拿巴准备打仗;有人指望他亲临新的卡达卢尼亚战场:只是天主推迟了他的行动,让他晚点指挥那场将结束战争统治的战役。
法兰西其实只是一个生产士兵的大窝。只要马伦戈和奥斯特利茨的名气发生一点腋温,就可以孵出几支军队。波拿巴已经使他的军团恢复了“不败之师”、“威猛雄师”、“天下第一师”的称号,七个军团重新亮出了“比利牛斯军团”、“阿尔卑斯军团”、“汝拉军团”、“莫塞尔军团”、“莱茵军团”的旗号:大段大段的回忆给一些假想的部队和未来的胜利提供了背景。一支真正的军队在巴黎和拉昂集结。一百五十个炮组套好了马车,一万精兵进了近卫军;一万八千威名赫赫的水兵驻扎在吕岑和包岑;三万老战士、军官与士官一起防守各个要塞;北边和东边七省准备进行总动员;十八万国民自卫队改编成了机动部队;洛林、阿尔萨斯和法朗什—孑l泰地区成立了独立团;一些联盟军官兵献出长矛,提供援助;巴黎每天造出三千枝步枪:这就是皇帝的家底。如果他在跨出国门时,能下决心号召各个民族独立,也许还能再次把世界闹个天翻地覆。时机十分有利:各国君主本来答应臣民成立立宪政府,现在却可耻地违背了诺言。不过对拿破仑而言,自从他饮过权力之樽中的美酒以来,自由就成了讨厌的东西;他宁愿与战士一起打败仗,也不愿与民众一起打胜仗。他相继派往荷兰的军队人数达到七万之众。
我们在根特的工作——德?布拉加先生
我们这些流亡者,待在查理五世出生的城市,就像这座城市的女人:坐在家里的窗子后面,借着一面斜放的小镜子,观看街上来来往往的士兵。路易十八就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里,完全被人遗忘了;至多隔一段时间,他才收到德?塔莱朗亲王从维也纳寄来的一封信,或者外交团成员、派驻威灵顿公爵身边的特派员波佐?迪博尔戈和德?樊尚等先生写来的几行字。人们有别的事情要干,不会老记挂我们!一个与政治无关的人决不会相信,成千上万准备互相杀戮的士兵的对抗,将把隐居在利斯河畔的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重新推上宝座:这个残疾人既不是士兵们的王,也不是他们的将军;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他,既不知其姓名也不了解其生活。根特与滑铁卢这两个如此接近的地方,一个从未显得如此默默无闻,另一个则从未那么光彩夺目:正统王权就像一辆破旧货车被搁在车库里。
我们知道波拿巴的部队正在开过来。我们没有别的保护,只有德?贝里公爵麾下的两连军队,那位亲王血统高贵,不可能为我们服务,因为人家已经要求他到别处去指挥防务了。我们才干把匹马,脱离了大部队,用不了几个钟头就会被打垮。根特城的防御工事已被撤毁;剩下来的城墙很容易攻破,尤其是因为比利时的老百姓对我们并无好感。我曾在杜伊勒利宫目击的那一幕又重演了:有人秘密地准备了陛下的车辆;马匹也订好了。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就只能靠天主安排,在后面蹦泥水了。御弟去了布鲁塞尔,负责就近注视事态的发展。
德?布拉加先生变得忧心忡忡,一个劲地发愁。我这个可怜人只好安慰他。在维也纳大家都不喜欢他。德?塔莱朗先生嘲讽他;保王党人则指责他是造成拿破仑卷土重来的罪魁祸首。这样看来,无论他站在哪一边,都不可能再体体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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