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他的房东老庞加洛人口众多的一家。从光荣的大路易1时期开始,国王就给我们祖先颁发证书,任命我们家的人担任领事。沉痼不起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我失去父亲;现在,我用微薄的家产抚养全家;我负担母亲、六个待嫁的姐妹和几位拖儿带女的寡妇的生活。我请求阁下照顾,救救我们全家。载阿是国王的舰只经常停泊的港口;我请求你让载阿副领事馆同其他副领事馆一样领取薪俸,将我从现在担任的无报酬代理人提升为副领事,享受相应的待遇。我相信,考虑我祖先长期为国效劳,阁下很容易满足这个请求,如果阁下肯过问此事的话。阁下,请原谅你在载阿的房东放肆无礼,我们盼望你的关照。
1大路易(louis-le-grand,一六三八—一七一五):法国国王,号称“太阳王”即路易十四。
老爷阁下,
请接受我最深厚的敬意。
你最谦卑和最顺从的仆人
庞加洛
一八一六年于载阿
每当我得意忘形的时候,我都跟做了错事一样受到惩罚。重读关于我在东方受到领事们殷勤接待的一段话(的确,由于用了一些表示感激的词语,口气婉转一些),这封信使我感到后悔:“庞加洛小姐,”我在游记中写道“用希腊文唱道:
‘啊!你听我说,妈妈!’
庞加洛先生叫嚷着,公鸡引颈长鸣,而尤路斯、阿里斯泰俄斯、西摩尼得斯1的故事一扫而光。”
1尤路斯、(iulis)、阿里斯泰俄斯(aristee)、西摩尼得斯(si摸nide):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要求保护的请求,几乎都是在我失宠和穷困潦倒的时候提出来的。一八一四年十月十一日,复辟王朝开始的时候,我收到这封寄自巴黎的信:
大使先生2:
2当时夏多布里昂担任法国驻瑞典大使。
圣皮埃尔岛的杜邦小姐,和有幸在该岛见过你的米克隆先生,希望晋见阁下。因为她知道你住在乡下,请你告诉她你回巴黎的日期,和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接见她。
我荣幸地
杜邦
我记不起这位我在大西洋上旅行时见过的小姐,人是多么健忘呀!但我清楚记得,在严寒和寂寥的基克拉泽斯群岛,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姑娘坐在我身边:“一位年轻姑娘出现在山坡上面;尽管天气严寒,她光着腿,踏着露水走路”等等。
一些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情况阻止我会见杜邦小姐。如果万一她是纪尧米的未婚妻,四分之一世纪之后,她的境况如何呢?她在新世界的严冬里苍老了,或者她仍然保持青春,好像躲藏在圣皮埃尔要塞壕沟里的蚕豆?
圣热罗门信札的杰出译本的两位主要译者,科隆贝尔先生和格雷古瓦先生3,在他们的附言中,认为这位圣人和我在对犹太地区的看法上,有相似之处;可是,出于对圣人的尊重,我拒绝这种对比。生活在孤独中的圣热罗门描绘他内心斗争的图画:我不可能写出伯利恒洞窟居士的天才句子;我最多能够同我在法国的主保圣人圣弗朗索瓦一道唱两首圣歌,用比但丁的意大利文更古老的意大利文写的圣歌:
3两位里昂学者。
infocol’a摸rmimise,
infccol’a摸rmimise.1
1意大利文,意思是:爱情在我心中燃烧。
我喜读海外来信:它们仿佛给我带来几声风的呜咽,几许阳光,几声被海洋隔开、但被受到殷勤接待的回忆联系起来的各种遭遇的回响。
我是否希望重新访问这些遥远的国度呢?也许其中一两个。阿提卡2的天空曾经令我心醉神迷,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心中还保留着“花朵包围中的维纳斯神庙的爱神木”和塞菲兹的彩虹的芬芳。
2阿提卡(attique):希腊的一个半岛,雅典在半岛上。
费奈隆在动身前往希腊之前,给波舒哀写了如下的信。泰雷马克奇遇记3的未来作者在其中表现了传教士和诗人的热情:
3泰雷马克奇遇记(telenaques):费奈隆一六九九年发表的一部作品。
迄今,各种没有料到的小事推迟了我回巴黎的日期。可是,老爷,我终于动身了,而且我恨不得插翅飞翔哩。这次旅行还未结束,我已经在考虑另一次更大规模的旅行了。整个希腊向我敞开门户,素丹因为害怕而后退,伯罗奔尼撒4已经在自由地呼吸,而科林斯教堂5即将鲜花盛开;那里还会听见使徒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已经飞到这些美丽的地方,周围是珍贵的遗址;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在那里汲取古代的精神。我寻找那个长老会;圣保罗在会上向全世界的圣贤宣布上帝将降临,这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但是,不敬神者在圣人之后到来,而我心甘情愿到皮雷1。我攀登到帕尔纳索斯山上,采摘德尔斐2的桂枝,品味藤比河谷的美味。
4伯罗奔尼撤(pelopponnese):希腊最大的半岛。
5科林斯:在希腊。
1皮雷(piree):雅典郊区的海港,苏格拉底曾经在那里设计他的共和国。
2德尔斐(delphes):最重要的希腊阿波罗神庙所在地。
什么时候,土耳其人的血和波斯人的血在马拉松平原上流在一起,让整个希腊民族献身于将它视为祖国的宗教、哲学和艺术呢?
arva,beata
petamusarvadivitesetinsulas.3
3拉丁文:引自贺拉斯讽刺诗集:“夺取田野,富饶的田野,充满财宝的岛屿。”
啊,我不会忘记你,被亲爱的弟子的卓越想象神圣化的岛屿呀。啊,幸福的巴特姆斯呀,我将在地面亲吻使徒的脚印,而且我似乎看见苍穹洞开。那里,我义愤填膺,怒斥伪先知,他想发挥真先知的权威意见;我还祝福万能的主,他非但不像巴比伦那样抛弃宗教,还驯养龙,使它所向披靡。我已经看见分歧消失了,东方和西方汇合在一起,而亚洲在漫漫长夜之后看见太阳重新露面。被救世主的脚步圣化、被他的血灌溉的土地从亵渎者手中解放出来了,闪烁着新的荣耀。最后,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亚伯拉罕4的孩子们,人数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们被四面八方的风聚集在一起,将成群结队归来,承认被他们刺死的基督,并且在世纪末日展示他们的复兴。这就够了,老爷,要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不会再用这些令你生厌的唠叨麻烦你,你会因此感到高兴的。请原谅我从远处给你写这些哕嗦话,希望见到你时能够详谈。
4亚伯拉罕(abraham):希伯来人的祖先,古代圣人。
弗朗索瓦?德?费奈隆
这是名副其实的新荷马,只有他有资格向新克里斯托门1歌颂希腊和描绘它的美好风光。
1克里斯托门(chrysostome,三四四—四七):希腊教神甫,以杰出的口才著称,有“金嘴”之称,此处指法国作家波舒哀。
我对这次出游的思考——于连之死
我在叙利亚、埃及和布匿人居住地的风景中,看到的仅仅是那些与我的孤僻性格相符合的东西。我对它们的喜爱与古代艺术和历史无关。金字塔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仅仅因为金字塔周围的荒漠,而不是它们自身的伟大;比起戴克里先圆柱2,沿着利比亚沙漠展开的月牙形花边的大海更令我瞩目。在尼罗河出口处的佩吕资城,我并不希望看见一座纪念碑,让我记起普卢塔克3描写过的情景:
2戴克里先(diocletien)圆柱:在亚历山大,又被称为“亚历山大”圆柱。
3普卢塔克(plutarque,约四六一—一一九):古希腊作家,对欧洲有重大影响。
被解放的奴隶沿着海滩寻找,捡到旧渔船的碎片,其数量足以焚烧一个可怜的裸尸,而且是不那样完整的。这样,当他正在搜索、将物体聚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年纪不轻的罗马人。他年轻时在庞培手下打过仗。“啊!”罗马人说“你不要独自享受这个荣誉吧,在这神圣和虔诚的机会,请你收下我这个伙伴,不然我会永远悔恨;为了补偿我忍受的痛苦,让我利用这个良机,用我的手,协助埋葬罗马最伟大的统帅吧。”
凯撒的对手在利比亚附近不再有坟墓,但一个年轻的“利比亚”女奴被一位“庞培”埋葬在罗马附近,而伟大的庞培是被人从罗马赶出来的。从命运的这些游戏,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基督教徒躲藏到拉泰巴伊。
我出生在利比亚,正当青春的时候被埋葬在欧索尼亚1的尘土中;我沿着沙岸,在罗马附近长眠。将我抚养大的著名的庞培,怀着母亲的温情哀悼我,将我安葬在一座坟墓里,使我这个可怜的奴隶同自由罗马人一样享受同样的权利。(文选)
1欧索尼亚(ausonia):意大利的另一名称。
在我刚刚向你们讲述的、我经历过的风雨当中,欧洲、亚洲、非洲的人物被吹散了:一位从雅典卫城跳下,另一位在希俄斯海滨坠落;这一位从锡永山跌下,那一位永远不会从尼罗河或迦太基的水槽中走出。各个地方也都变了:在美洲,过去我只看见森林的地方兴起了城市;同样,一个帝国在埃及的砂砾中形成,过去我在那里只看见“赤裸裸的、像盾牌的隆起部分一样浑圆的地平线,和上、下颚像一条裂开的棍子般的骨瘦如柴的野狼”——正如阿拉伯诗歌所说的。希腊获得自由,我在一名土耳其士兵护送下穿越它的时候,那还仅仅是我心中的祝愿。可是,希腊现在享有民族自由,还是仅仅改换了枷锁?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被旧风俗统治的土耳其帝国的最后参观者。我所到之处,在我的访问前后发生的革命延伸到希腊、叙利亚、埃及。一个新的东方将会很快出现吗?将出现什么样的局面?我们向那些建立在奴隶制和一夫多妻制基础上的民族,传授现代武器的艺术,我们将因此受到应得的惩罚吗?我们将文明传播到国外去了,还是将野蛮带到基督教民族中去了?新的政治利益、关系,可能在东方出现的强国的建立,将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谁也说不清楚。汽船、铁路、制成品的销售、被帕夏雇佣的几个法国、英国、德国和意大利士兵的发财,都是新的诱惑;可是,我不让自己眼花缭乱:这一切并不是文明。依靠未来的易卜拉欣1的纪律严明的军队,在查理?马特2时代曾经威胁欧洲、后来勇敢的波兰将我们从中解救出来的灾难,也许会卷土重来。我怜悯那些在我之后到来的旅行者:后宫不再有秘密可言;他们再也看不见东方古老的太阳和穆罕默德的头巾。当我进入尤底亚山区的时候,一名贝督因儿童用法语向我喊道:“前进,起步走!”口令发出了,东方前进了。
1易卜拉欣(ibrahim,一六一五—一六四八):奥斯曼苏丹。
2查理?马特(charles-martel,约六八八—七四一):法兰克王国东部奥斯特拉西的宫相,他的功绩是重新统一法兰克王国。
尤利西斯的伙伴,于连,他后来怎么样哪?他在将他的手稿交给我的时候,请求担任我在地狱街的住宅的门房。这个位置已经被一位老看门人和他的家庭占据了,我不能将他们赶走。上天的震怒使于连变得固执和酗酒,我长期容忍他;最后,我们不得不分手。我给他一小笔钱,又在我的财产中留给他一份抚恤金,数目不多,但一直是用我的西班牙城堡3的极好的抵押票据支付的。我按照他的愿望,安排他进入老人院。他在那里完成他伟大的、最后的旅行。我很快就会去占据他的空床位,就像我过去在埃特尼尔—卡匹的宿营地,睡在一名刚被抬走的患鼠疫的穆斯林的床上一样。最后,我的愿望是躺在旧社会寿终正寝的医院里。旧社会似乎还活着,但它只是在苟延残喘。它断气之后会分解,以便在新形式下再生,但是它必须先死去;民族的第一需要,就像人一样,是死亡:“上帝吹口气,冰块形成了,”约伯这样说。
3意思是空中楼阁,幻想,指他的尚未完成的回忆录。
一八三九年
于巴黎
一八四七年六月修改
一八七年,一八八年,一八九年和一八一年——一八七年信使报的一篇文章——我购买狼谷,并在那里隐居
我旅行期间,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病得很厉害;我的朋友们好几次以为我死了。德?克洛泽尔先生很乐意将他为他的孩子们写的几则笔记给我看,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一八六年六月,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发到耶路撒冷旅行。他远行期间,我每天去看望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我们的旅行家从君士坦丁堡给我写了一封数页的长信,现在放在我们在库斯尔格的书房的抽屉里。一八六至一八七年之间的冬天,我们知道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正在海上航行,准备回欧洲。一天,寒风凛冽,我跟德?封塔纳先生在杜伊勒利宫花园内散步。我们躲在水池旁的凉亭下。德,封塔纳先生对我说:这个时候,一阵狂风也许让他葬身鱼腹了。’我们后来知道,这种预感差一点变成现实。我记下这件事,是为了证明我们对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的深厚友情和关心;通过这次旅行,他会变成一位更加出名的作家。德?封塔纳先生是一个极好的人,他心怀崇高、深厚、非凡的感情,帮过我许多忙,我在上帝面前要求你们记住他。”
如果我能够活下去,而且让那些我爱的人活在我的作品中的话,我会以多么高兴的心情,带着我的所有朋友同行呀!
我满怀希望,将少数还找得到的朋友带到我家中;我不会休息太长时间。
经过一连串谈判,我成了信使报的惟一的所有者。一八七年六月底,亚历山大?德?拉博德先生发表他的西班牙游记;七月,我在信使报上发表那篇我在谈到当甘公爵之死时摘引过的文章:“在卑鄙的沉默中,等等。”波拿巴的飞黄腾达非但没有使我屈服,反而激起我的愤慨;在暴风雨当中,我感情激昂,精神焕发。我并没有白白地让太阳晒黑我的面孔,我不顾上天的震怒,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是为了在一个发怒的人面前低头颤抖。如果说拿破仑打败了国王们,他并没有打败我。我在他最炙手可热的时候发表的文章,令法国震动:人们到处传播文章的手抄本;好些信使报的订户将文章剪下来,单独装裱好;人们在沙龙里朗读这篇文章,沿街叫卖。要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才能想像在世界的一片沉默中,这震耳欲聋的一声怒吼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藏匿在心灵深处的高贵感情苏醒了。拿破仑大发雷霆:他因为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而不是因为受到攻击而大动肝火。什么!甚至蔑视他的光荣,再次冒犯那位全世界顶礼膜拜的人物!“夏多布里昂以为我是蠢货,以为我不懂他的意图!我叫人在杜伊勒利宫的台阶上把他宰了!”他下令封闭信使报,逮捕我。我的报纸完蛋了;而我本人奇迹般地逃脱:波拿巴忙于世界范围的事情,把我忘记了,但我在威胁的重压下生活。
我的境况是很可悲的:当我认为应该以符合我的荣誉的方式行动的时候,我因为个人承担的责任和我给妻子带来的忧虑而感到内疚。她很勇敢,但她感到痛苦,而接连降临在我头上的暴风雨扰乱她的生活。革命期间,她为我忍受了那么多痛苦;她希望生活安宁一些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毫无保留地支持波拿巴,她对正统王权不抱任何幻想。她不断预言,如果波旁王朝复辟,我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这部回忆录的第一卷开头写着“一八一一年十月四日于狼谷”那卷里面,有一段对我的隐居地的描写;我当时买那块地是为了躲藏起来,与世隔绝。离开我们在德?库瓦斯兰夫人家中的房间之后,我们搬到圣父街,住进以主人的姓氏命名的拉瓦莱特公馆。
德?拉瓦莱特先生五短身材,穿一套深紫红色的衣服,走路拄一根有金球饰的拐杖;如果我有什么事情要代理的话,他是我的代理人。他做过国王的掌酒吏,我不花的钱,他都喝掉。
到十一月底,我看见我的茅屋的维修工程进展缓慢,于是决定亲自去监督施工。我傍晚到达狼谷。我们没有走通常走的道路;我们从花园下面的栅栏进去。由于下雨,小路泥泞不堪,无法前进;马车翻倒了。放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身边的荷马半身石膏像,从车门跌出去,摔断了脖子:对于我当时正在写作的殉道者,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房屋里挤满工人,取暖的刨花燃烧着,蜡烛闪光,而工人们笑着、唱着、打闹着,好像朝圣者夜晚在树林中被篝火照亮的宿营地。我们很高兴有两个房间是稍稍收拾过的,其中一间里面还摆好了餐具;我们就座了。次日,我在锤子的响声和工人的歌声中醒来,我看见太阳升起,心中怀着比杜伊勒利宫的主人少得多的忧虑。
我心情舒畅;虽然我不是塞维涅夫人1,但我穿上一双木鞋,到泥地上种树,在小径上来回走动,反复查看每个细小的角落,在每丛荆棘旁边踯躅,想象我未来的花园是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候,前途是广阔的。今天,当我在记忆中试图重新打开已经关闭的前景的时候,它变得面目全非。我迷失在我模模糊糊的思绪中;我沉浸的幻觉也许同最初的幻觉一样美丽;只是它们不再朝气蓬勃了;过去我在中午灿烂的阳光中看到的东西,今天我透过夕阳的余晖遥望着。如果我能够不受梦幻的骚扰,那该多么好呀!贝亚尔2被勒令交出要塞,他回答说“等我用尸体搭一座桥,让我和我的部队从上面通过吧。”我担心,为了出去,我必须从我的空想的肚皮上通过。
1塞维涅夫人(madamedesevigne,一六二六—一六九六):法国十七世纪女作家,她在自己的庄园里种果树。
2贝亚尔(bayald,一四七六—一五二四);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军人,以勇敢著称。
我的树都还幼小,无法随着秋风鸣响;但是,到春天,微风将把附近草原的花香带来,让我的山谷弥漫芬芳。
我给茅草作屋顶的别墅添了几样东西;我用两根黑大理石柱和两座白大理石女像柱支撑柱廊,美化砖墙:这让我想起我去过的雅典。我还计划在小屋后面起一座塔楼;在此之前,我在小路边的墙上筑起雉堞:我因此开今天令我们着迷的中世纪癖之先河。在我所有失去的东西当中,狼谷是我惟一留恋的东西;我说过,我什么都不会留下。失去狼谷之后,我修建了玛丽—泰雷兹休养所,最近也放弃了。我向命运挑战,说它现在不能使我留恋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从此,我只需荣军院周围那些名称响亮的林yīn道作花园,同我的断臂或瘸腿的同僚们在那里散步。在离那些林荫道不远的地方,挺立着德?博蒙夫人的柏树;在这些人烟罕见的空间里,高大和轻盈的德?夏蒂荣公爵夫人从前曾经靠在我的胳膊上。现在,我的胳膊支撑的只是时光:它是那么沉重!
我兴致勃勃地写我的回忆录,殉道者也有进展;我将其中几卷读给德?封塔纳先生听。我在我的记忆当中坐下来,好像坐在一间大图书馆里一样。我翻翻这个笔记本,翻翻那个笔记本,然后我叹着气将它们合上,因为我发现阳光照射进来了,毁掉这一切奥秘。一旦将生命的岁月照亮,它们就面目全非了。
一八八年七月底,我病了,不得不回巴黎。医生使病情变得更加危险。希波克拉底1在世时,地狱缺乏死者,像讽刺诗所说的;多亏我们的希波克拉底们,今天到处都是病人。
1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公元前四六—三七七):古代希腊名医。
临近死亡的我,这可能是惟一希望活下去的一次。当我感觉自己要晕倒的时候——我常常有这种情况,我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说:
“你放心吧,我会苏醒过来的。”我失去知觉,但心中焦躁,因为上帝才知道我心中还牵挂着什么。我也有完成我相信的东西的强烈愿望,我仍然相信的东西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为了让我在东方之行中经历的千辛万苦产生结果,我要付出代价。
吉罗代为我的画像作最后润色。他把像画成黑色的,像我当时的脸孔一样;但是,他在这幅画上面充分显示了天才。德农先生2收到这幅供展出的杰作;他作为高贵的廷臣,态度谨慎,将画像放在一边。波拿巴来参观画廊,他看完画之后说:“夏多布里昂的画像哪里去啦?”他知道,那幅像应该摆在那里,结果人们不得不将那幅隐藏的画像拿出来。波拿巴的慷慨大度风一样吹过去了,他看着画像,说:“他像一个从烟囱里钻出来的阴谋家。”
2德农先生(denon):当时的国家博物馆馆长。
一天,我独自回到狼谷,花匠邦雅曼告诉我,一个外地来的肥胖的先生找我;由于我不在,他说要等我;他叫人给他摊了一个鸡蛋,然后倒在我床上睡了。我看见一个身材肥大的人在熟睡,我摇摇他,叫道:“喂!你是谁呀?”那一堆肉颤抖了一下,坐起来。他头上戴着毛皮高帽,身穿点子绒的上衣和裤子,脸上黏着烟草末,舌头吊在嘴外。原来是我堂兄莫罗!自从蒂永维尔城下邂逅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他刚从俄国回来,想进人专卖局。我从前在巴黎的向导后来在南特去世。这样,这本回忆录中最早出现的人物之一消失了。我希望他仍然躺在阿福花的床榻上,向夏特纳夫人谈我的诗篇,如果这个倩影如今在香榭里舍1的话。
1香榭里舍(champs-elysees):希腊神话中有德行的灵魂在阴间的居留地。
殉道者
一八九年春,殉道者出版。这是一部严肃认真的作品:我咨询过有见解、有学识的批评家德?封塔纳先生、贝尔坦先生、布瓦松纳先生、马耳他—布伦先生,而且我听取了他们的意见。我对文字作过反复修改。在我的全部作品当中,这是语言最讲究的一本。
我这部作品的提纲没有错误。今天,我的思想已经普遍为人接受。两种宗教中,一个正在兴起,另一个正在消亡;谁也不再否认,它们之间的战斗向缪斯们提供了最丰富、最富有成果和最富于戏剧性的主题之一。因此,我认为可以抱一点并非过分的奢望;可是,我忘记了我的头一部作品的成功:在这个国家,你别指望接连两次获得成功;一次成功毁掉另一次。如果你在散文方面有才能,你就应该避免再尝试韵文;如果你在文学方面出了名,那就不要再涉足政治:这就是法国人的精神和悲哀。一位作者由于开头顺利,某些人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嫉妒之心随之而来;他们结成同盟,窥伺诗人的第二本书,进行声势浩大的报复:
所有人都蘸着墨水,发誓报复。
我应该为我在基督教真谛出版时不该得到的愚蠢赞扬付出代价。我理应退还我偷窃的东西。唉!为了卸下我自己认为不配享受的东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说我解放了基督教的罗马,我只要求得到一顶草冠1,用永恒之城的青草编织而成的草冠。
1在古罗马,军人在解放被围困的城市之后,得到一顶草冠作为奖赏。
对虚荣心的惩罚由霍夫曼先生执行;愿上帝给他安宁!战斗报不再是自由的;它的所有者失去控制权,而且审查署指令该报对我进行谴责。尽管如此,霍夫曼先生放过了“法兰克人之战”和作品的另外一些章节。可是,虽然他认为西莫多塞是可爱的,但他作为最虔诚的天主教徒,认为我将基督教真理同神话传说相提并论是一种亵渎,因此感到愤慨。弗蕾达未能拯救我。人们认为我将塔西佗的日耳曼祭司变成高卢人是一种罪行,似乎我除了借用悦耳的名称之外,还想借用其它东西!我通过重建法国基督教徒的祭坛,给他们帮了大忙,可是他们居然对霍夫曼的合乎福音的话愚蠢地感到愤慨!殉道者的标题使他们产生错觉,他们以为会看见一本殉道圣人名册,而那只撕碎荷马的女儿的老虎,在他们眼中是对圣物的亵渎。
庇护七世被波拿巴绑架到巴黎,他的真正殉道不令他们感到愤慨,但他们因为我的故事却激动万分——据他们说,那些故事不大符合基督教精神。基督教真谛的作者亵渎了宗教,负责对他进行惩罚的是夏特雷大主教先生。唉!他今天应该发现,他的热忱本来应该用于其他战斗的。
德?夏特雷大主教是我极要好的朋友德?克洛泽尔的哥哥;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基督教徒,他不让自己被他弟弟这样品德崇高的批评家左右。
我觉得应该对审查作出答复,就像我的基督教真谛一书出版时所作的那样。孟德斯鸠对他的法的精神的辩护,对我是一个鼓舞。我错了。被攻击的作者即使讲得天花乱坠,也只会引起那些不偏不倚的人的哂笑和众人的嘲弄。他们所处的地位对他们不利:自卫立场是法国人的性格所不容的。我为了答复反对意见,指出有人在批评某个段落的时候,攻击了古代的某部优秀作品,而遭到驳斥的人为了自我解嘲,说殉道者只是一个仿制品。如果我引用宗教圣父的权威,为两种宗教并存辩解,他们就反驳说,在殉道者所描写的时代,在伟人当中,异教已经不复存在。我从心底认为,这部作品完了;猛烈的攻击动摇了我的信念。有几位朋友安慰我;他们坚持说,否定作品是没有道理的,公众迟早会得出另一种结论。德?封塔纳先生特别坚定:我不是拉辛,但他可能是布瓦洛,而且他不断对我说:“他们会改变看法的。”他在这方面信心十足,甚至为此写了几节漂亮的诗: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塔索到处流浪。”等等。
他不害怕他的鉴赏力和他的批评家权威受到影响。
的确,殉道者重新站立起来了,连续印了四版;它甚至特别受到文人的青睐:他们欣赏这部作品,是因为严肃的研究,精致的文笔,一丝不苟的语言和高尚的情趣。
实质性的批评很快停止了。因为我描绘了两种共同存在的宗教(其中每一种都有它自己的信仰、祭坛、教士、仪式),而指责我把渎神的东西和神圣的东西混为一谈,等于说我不顾历史。殉道者们是为谁死的?为耶稣—基督。人们将他们的牺牲奉献给谁?献给帝国诸神。因此,存在两种宗教信仰。
哲学问题,即在戴克里先1治理下,罗马人和希腊人是否信仰荷马的圣灵?公众的宗教信仰是否变质了?作为“诗人”这个问题与我无关;作为“历史学家”我本来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1戴克里先(diocletien,二四五—三一六):古罗马皇帝。
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出乎我最初的预料,殉道者保留下来了;我现在只关心把作品再读一遍。
殉道者的缺点,来自它的不可思议的直率。我囿于我的古典主义成见,不恰当地滥用了这一点。我对自己的革新感到恐慌,但我似乎无法摆脱地狱和天国。其实,对于情节的处理,好天使和坏天使就足够了,不必援引那些用滥了的玩意。如果法兰克人、弗蕾达、圣哲罗姆2、奥古斯都、厄道尔、西莫多塞、那不勒斯和希腊的描写不能使殉道者摆脱困境,地狱和天国也不能拯救这本书。德?封塔纳先生对下面这段文字最满意:
2圣哲罗姆(saintjerome):早期西方教会中学识最渊博的教父,将圣经希伯来文旧约、希腊文新约翻译成拉丁文。
西莫多塞坐在监狱窗前,用手支着脑袋;脑袋上盖着殉道者的面纱,她如怨如诉地吟咏道:
“奥索尼乌斯1的轻舟呀,划破平静和闪光的大海吧。大海的奴隶呀,任由多情的风鼓动你的船帆吧;弯腰划动轻巧的桨吧。在我丈夫和父亲护卫下,把我送回帕米居斯的幸福的海岸吧。
1奥索尼乌斯(ausone,三一—一九五):拉丁诗人兼修辞学家。
飞吧,脖子柔软优雅的利比亚鸟呀,飞到伊多姆的山顶上,告诉大家:荷马的女儿即将看到麦西尼亚2的月桂树!
何时我将看到我的象牙床、对死者如此宝贵的光明、鲜花盛开的草原呢?”
2麦西尼亚(messenie):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部一带。
基督教真谛将作为我的伟大作品流传,因为它引发或决定了一场革命,开辟了文学世纪的新纪元。殉道者的情况不同,它是在革命之后出现的,只证明我的思想异常丰富。我的文笔不再是新东西;除了弗蕾达那个插曲和对法兰克人的风俗的描绘,我的诗有它“经常光顾的”地方的痕迹!其中,古典主义凌驾在浪漫主义之上。
最后,促成基督教真谛成功的环境已经不复存在:政府非但不优惠我,反而对我怀有敌意。由于殉道者,对我的迫害变本加厉:在加莱里乌斯3的肖像和戴克里先宫廷的图画中,帝国警察不可能不注意那些明显的影射;英文版译者毫无顾忌,不考虑是否会连累我,竟在他的前言中特别提到这些影射。
3加莱里乌斯(galerius,?—三一一):罗马皇帝。
殉道者的出版同一件悲惨的意外事故巧合。多亏我们对政权的热情,事件并未使严厉而公正批评家放下武器;他们感觉,有助于减少对我的兴趣的文学批评可能对波拿巴是愉快的事情。后者不会忽略细小的利益,就像那些腰缠万贯的银行家,在举行盛大宴会同时,也叫人支付寄信的邮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