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
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他奋力地奔跑,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但他发现自己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车门上,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很多陌生人,有的塞着耳机,有的看报纸,有的在吃馒头,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
他把脸侧过去,感觉从车门的裂缝里,涌进来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阳光。倪辰把自己的脸沉浸在里面,感受着它的游移。就像手指的抚摸。
靳轻,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30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白色的清香花朵。
我想独立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地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是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那怕一丝丝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
我不会离开。
鲸,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不断地,持续地写。倪辰低声地询问鲸,在空旷而寂静的图书馆里。
不会。鲸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调侃。鲸笑起来。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即使是email。不是闹着玩。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
是吗。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个女孩,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
倪辰哦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地告诉我,我们可以无法不说的,对吗。
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倪辰调侃着。他转移了话题。
鲸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进入一个男人的心里。也许她本身并不自知。也许她就是,这样的残忍。
五、哈根达斯的理想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却一直厌恶。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觉得身心疲惫。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我会便秘,头晕,牙龈出血。
我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工作。但工作已经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我们没有目的,有时候只是想让自己能吃饱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饱穿暖。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工作和高收入,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但是我们得不到,所以只能以利益来做为标准。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欺骗和出尔反尔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坏了。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
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因为生活颠簸始终无法安定。虽然我非常地喜欢孩子。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非常羡慕。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我知道这很可笑,就好像如果我不出去工作。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也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它的小资情调。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荡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商店的橱窗上,看一只日本瓷碗的花纹,看上一个小时。
我想有一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比如宜家的那张原木桌子。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那张木桌子,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足够了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
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它了
然后到了7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下班以后,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妆品,项链和香水。我喜欢物质。有时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抚摸,虽然空洞,却带来坚实地填补,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平时我只穿旧仔裤,很懒散,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简单地式样,上面绣着花朵,不是太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白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但一直不能遗忘他。他送我的那条白裙子已经发黄,我始终没有穿。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了很久,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得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冈,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卖一份。我是多么地喜欢它。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林躺在床上,满身酒气,他说他胃痛,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射
倪辰给靳轻打电话。她在公司,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听过去始终开朗温柔。
你好吗。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外面下很大的雨,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乱。
不是太好。她说。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倪辰停顿了一下。靳轻,我已经搬家了,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
是的,你在信里提过。
有空过来坐坐。
好的。
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缠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地说出这就话,突然他发现自己干燥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
我知道了,倪辰。我知道。
换一下生活,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
好的。
先说到这里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下了。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
六、一个告别的夜晚
阴雨持续了很长时间。倪辰快毕业了,摆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现了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而美国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同时可以选择的是,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是鲸的朋友介绍。
那天晚上,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带来了一些资料,还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然后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然后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
走下楼梯的时候,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漆黑的头发,苍白的脸,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你好。她看着他。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都是雨水。
靳轻。倪辰说,能等我一会吗,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靳轻点头,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
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的时候,靳轻独自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一大块寒冷黑暗的阴影笼罩着她,只有暗红色的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对她道别。靳轻,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倪辰说。不了,我可以在这里。靳轻依然坐在那里。
大雨中,倪辰把鲸送到车站。鲸笑笑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说话。鲸又说,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我很难说清楚,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
希望你幸运,倪辰。
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害怕那簇红色的火焰已经在黑暗的楼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
她身上很湿,她看过去很寒冷。
走到房间里以后,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马蹄莲,眼睛楞楞的。倪辰说,你喝点咖啡好吗。靳轻说,它们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洁白的花瓣。倪辰笑笑,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
他洗了很长时间。外面很安静,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湿湿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光着脚。倪辰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关掉了唱机。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他从不抽烟,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他坐在地板上,在寂静中,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
似乎又过了很久。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你醒了,他说。现在是几点钟。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凌晨三点。倪辰说。你睡得很好,我很高兴。他身边的一个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
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倪辰看着她,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她喝完了,掀开棉被坐起来。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吗。
他被抓进去了,是前天。她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倪辰没有说话,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她说,他留给我的房间,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我还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我觉得很冷。我一直睡不着,看着黑暗浑身发抖。原来在上海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能够安慰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麻烦。
你爱我吗,靳轻。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靳轻沉默。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说话。靳轻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她的嘴唇很柔软,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然后贴住他的嘴唇。她的眼泪热地流淌下来。
我准备离开这里。倪辰。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还会写信给我吗。
不会。
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靳轻。倪辰说,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她孤单地笑。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像我对你说过,生活是无法选择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
七、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倪辰,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刚刚我买了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瑞士杏仁香草口味。我觉得很快乐。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北京,然后一路到贵州,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绘画。
离开林,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终于可以走出去,呼吸到赖以生存的空气。我不相信爱情,却是个离开爱情不可活的人。它对我而言,是一剂吗啡,对抗着生命的空洞。
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让我们慢慢地彼此遗忘。
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标题一律是jq,她名字的缩写。这是让他负担深重,难以自拔过的文字。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
他看着它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
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
八、手心里的空白
倪辰决定去美国留学。在上海他待了近26年,但是白开水,棉布衬衣,挤公车的简单生活,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他是个平静的人,他始终相信爱情,并且热爱它。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他点击打开它,一行一行的,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
倪辰微笑着,轻轻地按住了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ct"。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
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
原来一切都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