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停不住,越哭越伤起心来。
至今我也闹不清当时是为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的眼泪与尹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一时间,我感到十分难堪,转过头去不看尹楠这边。
这时,尹楠的一只手悄悄搂在我的肩上,那种轻悄仿佛他的手臂失去了分量,仿佛那一只手臂不是从他的躯体伸出来的,与他毫无关系,好像他自身并没有参与他的这一只手臂的情感。这试探性的动作,在我的身上却引起了反应,我被一股微妙的引力所驱使,那莫名其妙的引力如同巨大无边的睡意,使我无法抵御。
于是,我慢慢向他的肩头靠过去。
他的手得到了我的呼应,便显示出它本来的力量,它握在我的胳臂上,手指不停地捏着。然后,他的另一只手也围拢上来,环住我的上身。但是,他的动作都格外轻柔,不是那种失控的浓烈,同时又带有强烈不安的探索性。也许是他缺乏经验,也许是他不好意思,他长时间地满足于抚摸我的胳臂、脖颈和脸颊,动作十分节制。我注意到,他连自己的呼吸都尽可能控制在平稳的状态,他不想让我看到他一下子就无能为力地失态。
我们这样磨磨蹭蹭了好一阵,然后。他的一只手才滑向我的胸前,开始解我的纽扣。
这时,他的动作很慢,像个从容不迫的将军,非常自信地率军收复着他自己的失地,一点也没有小男孩那种盲目的冲动和失控的情态。他表现出来的既害羞又自尊的情态,使我产生极大的怜悯和好感。我空出一只手,帮他解开衣服下边的几个纽扣,一股凉凉的空气钻到我的好中。然后我便抬起头,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一只苹果似的乳房忽然跳了出来,这一只年轻的乳房汁液饱满,鲜脆欲滴,富于弹性,它在阳光的照射下颠荡了几下。接下来,我从镜中看到了尹楠的一只手,那只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只乳房,就急忙把我的衣襟遮掩起来,仿佛担心被别人偷看了去。那只手把我的衣裳的纽扣全部系好,还把我的衣领往上提了提,然后就停下来。但是它并没有离开我的胸部,好像只是做短暂的休息,舍不得让好节目一下子全部演完似的。
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接下来的情景证实了这一点。
那只手平息了一会儿,就重新开始解我的纽扣。待我从后视镜中再一次看到那一只“苹果”跳跃出来之后,那只手轻轻触摸了它一下,就又把我的衣襟遮掩起来。似乎他只沉醉于这种短暂而珍贵的观赏和触摸,不想由于贪婪而不节制的欲望,破坏了他对于我的由审美建立起来的情感。
后来我回到家里,回忆起这一幕,仍然使我深为感动。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种天真的举动比起那一种放纵的行为在感觉上肤浅,无论心理体验还是生理体验。我都觉得这个举功其实才更为深刻。我着迷一般地不断重复地回味这一幕、把每一个细节都用慢镜头拉长,生怕若干时间以后我会忘记,我长时间沉浸在一种天真而浪漫的体验之中。憧憬着未来。那一天,我们在汽车上缠缠绵绵歇息了大约一小时。最后,尹楠带着一种奇怪得近乎虔诚的严肃,在我的左耳垂上轻轻地但是长长地吻了一下,然后就松开了我,直直地坐在我身边,像个乘男孩儿,手提方向盘,开动了汽车。
我们沿着田野里冬天的光秃秃的公路行驶,斑驳的阳光洒在青灰的路面上,在我们的汽车前边跳跃着热情地引路。我一边尽情地浏览乡间泛着土香的风光,一边握住尹楠不断伸给我的一只手。
行驶的途中,他不停地把头转向我,目光亲昵地停留在我的脸孔和身体上,他盯住我看上一会儿,笑一下,就把头朝向汽车前方。但是,过一会儿,他又会把头转过来看我。渴望的目光犹如他轻悄的指尖触摸在我的肢体上。
我担心这样开车会出事故,终于忍不住说“你别老看我,看前边。”
他不说什么,笑一下,便不再看我,只是把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滑下来伸向我,攥住我的手。
我们又开始沉默,只有汽车在粗糙的路面上细微的摩擦声,像小船在海中游荡。
乡村的风光从我的眼前掠过,金黄的干草堆,凋敝的秃树,空旷中的农舍以及一片片摇曳的冬麦,都具有一股与城市景观迥然相异的独特的韵味。
我终于按捺不住,我说“我喜欢乡村。”
尹楠说“你是指乡村的风光?”
我说“不只是远距离地观赏,我喜欢居住在乡村。”
“住这种地方倒安静,没人知道你是谁。”他说。
“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是谁。”我说。
尹楠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是说你喜欢隐居?但是,干么要隐居呢?我们这样年轻,世界正向我们招手呢!”
我说“在人群里活着太劳累了,也太危险。中国的人际简直是一座庞大的迷宫,走通这座迷宫凭的不是知识、才华和智力这些东西,而是别的,我无能为力。”
“当然,要想成就大事情,除了我们积累的知识以外,要生存,首先得学会投机和厚脸皮。我现在正在学习这个。我听说在日本,一个未来要做大事情的人,无论政界还是商界,他最后所要接受的训练是站在大街上在人群里大喊:‘我是孙子!我王八蛋!’你想,这样的人,你还能拿他怎么样?”
“就是说,到最后,就看谁能更不要脸,更六亲不认了!
可是,你知道他心理得承受多少吗?”
“所以,我说我们需要学习这一课嘛。”
“有什么必要这样累自己。躲开多好。”
“是啊。男人与女人不同嘛。你可以躲在这里,可是我得去面对和承担。”
我们相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尹楠腼腆的外表里边隐含着的力度。
我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隔了一会儿,我说“当然。
我当然理解。”
尹楠这时收住话头,仿佛忽然从某种坚硬的思维中跳了出来,把头转向我“说这些多没意思,我们在一起干么要说这些呢。呵,你知道吗”他说着,把目光离开我的脸孔,朝向了前边的道路。
“知道什么?”
他没有紧接着回答我。他目视前边的路面,如快了车速。
我又问“知道什么?”
尹楠压低了声音说“我,喜欢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非常喜欢,你没意识到吗?”他继续说。
“当然我知道。”
我不想过多地谈论俩人的关系。我觉得“关系”不是谈判出来的,它是自然形成的。
于是,我转移了交谈的方向,我说“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你会开车?”
“还有许多呢,我都没有告诉你。”他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驾驶证“你看,这是我去年暑假考下来的。这是我哥哥的车,今天我偷开出来的。他有很多的钱,就是没有远大的目标。他寄希望于我。”
我说“看来,你身负重任,是个想做大事情的人。”
尹楠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带着那种我十分习惯的腼腆的微笑。
我又说“你真是个神秘的人。”
这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感到有些饿了。于是,我开始留心车窗外边的餐馆。
尹楠说“我们开回城里,找个好地方吧。”
我说“也是你哥哥的钱吗?”
“他愿意给我,做我的后方,干么不要呢。我有许多设想,也许你会说这是梦想,即便是梦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什么梦想?”
他嘿嘿笑了一下“许多。你,也算是我的梦想之一吧。
无论你怎么想,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两个人。”
很快我们就进了城,汽车缓慢了下来,在春节前夕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
我的脑子停留在他的“两个人”这句话上,对车窗外边街上的变化似乎没有反应。他的话仿佛是一团火焰,一剂令人陶醉的麻药。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涌进来一股新的力量。
我们在停车场下车之前,尹楠像是忽然爆发出一股勇气,猛地抓住我的肩,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脸孔上,用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他并没打算倾听我的回答,因为接下来他便紧紧搂住我,亲吻我的嘴唇,用他那甜橡皮做的似的嘴唇挡住了我的回答。他在汽车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满足地吮吸着芬芳,如同一只可爱而巨大的青蛙,拼命地呼吸,激动而喧哗地呼吸。
我触碰到了他的结实的肋骨,那肋骨架像一根根清晰的手指,挤压着我的胸口,金属般清脆的怦跳声从他的肋骨缝隙钻出来,直刺到我的心脏土。这庞大而热烈的肋骨架,向外张开着,仿佛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大国,时刻准备着吞灭、确切地说是迎接或包容一个小国。
他的手指在我的脊背上颤抖地摩挲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然后,我感到他手掌上的颤抖蔓延到了他整个的身体,他越发笨拙而僵硬地搂紧我。我知道,唯有真正的爱,才会使他如此激动、笨拙,又如此克制、拘谨。
我们做了一个长得令人疲倦的拥抱。
我们终于从汽车里出来。
迎面一棵吱吱做响的秃树底下,正有怪怪的笛子声袅袅飘来。一个眼窝凹陷的瞎老头使劲吹着,他的胡须不停地抖动,脸上的表情凝滞,上身摇摇晃晃,骨头格格做响,不成调的笛声沿着树梢、电缆线和明黄色的阳光向上空飘浮,风把它刮上蓝天,那声音犹如刺目的光线使人迷离恍惚。
他一边对着太阳胡乱吹着笛子,一边嘶哑着干枯的嗓音叫喊:“我从遥远的地方来,遥远的地方,我看见了,看见了战争像云彩一样飘来了许多人伸出了他们年轻的舌头眼珠是地上的星星那么明亮耀眼”
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把碎片撒在地上,风把它们刮散“看啊,许多许多年轻的舌头就这样撒了一地,在地上继续歌唱他们的眼珠们像葡萄一样滚动而破裂”
这时,他突然“看到”我和尹楠经过他跟前,一把摸住尹楠的手,瞎眼睛里散射出一股奇怪的光“你有半个脑袋”
然后他转头朝向我“你只有一条腿快快跑吧快快跑吧”
“疯子。”我吓得拉起尹楠就跑开了。
瞎老头的尖嚎在我们身后变得越发凄厉,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