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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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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他那张嘴:“李先生和江姐儿。”

    陈青亭一听,脸上笑起来,两个梨涡在脸颊上,蹦跶出来:“姓李的来不来无所谓,眠眠来你怎么不早说。”

    他个子不高,孩子气的很,撩起白袍衣摆就往台阶上跑。

    屋里几个年纪相仿的男旦卸着妆,听着他跑远了,才骂道:“也不知道这江姐儿是谁,还有女人愿意给他送钱?瞧他跑的火烧屁股那样。这么傲,原来是早有主儿。”

    旁边唱老生的年轻人顶了一句道:“怎么着,瞧他有女人关照就受不了,你们大半夜的陪人出去吃酒,就比他风光。你们要成了角儿,真卖过屁股也没人敢说你。”

    屋里是一顿冷枪暗箭,陈青亭心头却只有欢喜。

    许班主长得五大三粗,却因为常年做班主恭迎四海来往,背有些弯。他跟在陈青亭后头上楼,道:“我也要上楼去道谢,你把你那嬉皮笑脸收一收。江姐儿都不听戏,却没少给咱们小班子拿钱。咱们不算有人罩着的,你也没本事认识什么爷,之前咱们在上海那事儿多亏了江姐儿。你去好好谢谢,莫因为有几年旧识,就撒泼没脸起来!”

    陈青亭不过十□□岁,虽十四岁开始就小有名气,可这个年纪还是戏圈子的后生,更何况是在这遍地名角的京津。

    不过戏班不大,他又跟班主交情深,说话也没大没小,上楼时声音清亮:“老说我不能不要脸,可不能跟个相姑似的坐人膝盖,我今儿偏坐眠眠膝盖,你是不是还要打我手板呀!”

    许班主三十多岁,踏几步上前去揪他耳朵:“满嘴学了这些浑话!还坐人膝盖,你是不是还弄个下处,让人打了条子去陪人吃酒去!”

    陈青亭作势咬他,甩头几步进了门去,许班主在外间拽了他胳膊一把,瞪了他一眼,再进去推了里间蒙绢纱的门。

    江水眠穿了套新旗装坐在上座,懒散的倚在小桌上低头喝茶。

    李先生坐在她右手边下位,似乎刚刚跟她说些什么,商量的并不愉快,有几分愠怒的住了嘴。

    本没有女人坐在上座的理,可班主与陈青亭受过她的恩,李先生又要叫她一声师姐,每个人年纪都比她大,却没一个人辈分在她上头。

    江水眠出了卢家花园,便不再装了。她伸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白手,对陈青亭笑道:“过来,让我瞧瞧。”

    许班主笑起来:“江姐儿又来了。上次您过来找小青子,我出去有事儿了不在,没能当面谢过您。之前在上海的事儿,没您真走不脱。”

    班主年纪大很多,却仍叫江水眠“姐儿”。主要是为了显得亲昵又敬重,跟年纪没有半点关系。

    江水眠看陈青亭的粉面,托腮笑了笑:“看出来班子里日子过得好了,小青子再这么圆下去,戏服都要遮不住他屁股了。”

    陈青亭小时候在sū zhōu长大,在徽班学戏,十一二岁从sū zhōu、上海一带开始上台,十四五岁稍有名气后,又仰慕京津是京戏圣地,1919年前后便来了天津闯荡,一呆就是近四年。

    今年年初冬天的时候,他们一班子人南下到上海演出。演出结束后,恰逢江南寒雪,奇冷无比,火车停运,船也少开。

    上海与天津是民国两大港,两大租界集中地。从上海返天津的轮船根本抢不到票,好多人滞留在了上海。其中也包括陈青亭他们。

    他们虽然在上海乾坤大剧院和名角演出,赚了不少,但滞留在上海的各地人士都把宾馆挤满了,房价水涨船高,这么多人在上海住的价格可不是能承担得起的。

    有些大名角的班子都困顿不已,四处借钱,更何况他们。天津本有的演出也推迟,预约的剧场都要赔偿。

    许班主便想要不先去附近的小县城一住,便宜些也能勉强熬一段时间再返程。

    结果,世道真是民国不如大清,出上海的路上便让人劫了,钱不剩下也就罢了,贵重的是那些戏服和头面。还有一套许班主找北京的名角,拿脸面租下的点翠首饰,丢了,那真是整个班子卖了也未必赔得起。

    几车人都快要在大雪里做穷途之哭了,陈青亭想起来了江水眠。

    他是sū zhōu长大,从江水眠搬到sū zhōu,他就跟她一道玩,小时候他学戏被打的屁股上都皮开肉绽,江水眠还给他抹过药呢。

    陈青亭北上后虽然分别,但三年前,他们俩在天津见过面。不过那时候她没在天津久留,又跟师父搬回了sū zhōu。

    陈青亭和她关系亲近,想也没多想,就要去找江水眠。他顺着记忆找到了sū zhōu以前江水眠住的大院子,带着几十个饿的连路都走不动的人,还真找见了江水眠。

    江水眠看起来竟挺有钱,偌大的院子新刷了墙,内外还有十几个下人,她师父在屋里吸大烟没见人。她先安顿整个班子在她家院内住下。

    陈青亭也是小孩子脾气,坐下刚喝点热汤暖和起来,想起那套卖了他都赔不起的点翠,坐在榻上就是大哭。许班主觉得不好意思,可江水眠听他说了事情,似乎也知道sū zhōu这一代的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都是谁。

    二话不说,当天骑着自家养的马出去找那劫匪。

    寒冬腊月里,雪下的如同北方,江水眠背着那长箱出的门,三四天才回来,还错过了小年。只是回来的时候,租的两辆牛车跟着一道回来。一辆车上装满了他们那些被抢的戏服首饰,一辆车上装着购置的年货。

    陈青亭现在都记得,风大雪深,地上都是一层冰苔,她鼻子冻得通红,穿着暗红的棉衣,走的却又快又稳,脑后的辫子都冻的硬邦邦的,看见他就骂:“你他妈再在我家炕上跟踩着尾巴似的哭嚎一次试试,我非把你扔黄浦江里去。”

    陈青亭可算是有命回天津了。

    风雪肆虐到年后,他是在江水眠家里过的年。一班子的人帮着做工,做了腌菜和咸鸭蛋,熏了腊肉,收拾院子贴窗花糊灯笼。宋良阁还拖着跛脚,亲自下厨还给他们做羊蝎子吃。

    他在宋良阁的怂恿下,还在除夕夜里,给百般不情愿的江水眠,拿黄豆揉薄了耳垂,用银针扎了两个耳洞。

    估计断条腿都不会吭声的江水眠,捂着耳朵倒是嗷嚎不已,还跟宋良阁大闹脾气吵了架,说什么:“我就是比小青子还不像个女人。你能把我怎么着!你要真想让我像个女人,不如让我嫁了人!”

    平日里低声细语的宋良阁居然气得拔高了声音:“嫁给谁?你想着要嫁给谁!就他混的政界,有半分安生日子过么!”

    那时候,听得陈青亭瞪大了眼睛:江水眠想嫁给谁?

    只是这话,他却不好再问了。

    陈青亭又送了一副葫芦耳坠儿给她。一直到年后雪融他们走了,江水眠耳朵上还挂着他那对儿银耳坠儿。

    这次江水眠到天津来的这三个月,陈青亭想见她,江水眠却并不怎么出来见人,只是托李先生给他递信,说她到天津了。

    今日江水眠没带那对银耳坠儿,而带了个贵重多的珍珠的耳坠。

    她还穿了套轻便但一看就料子昂贵的淡青色旗装,下头配的是春绸滚边儿的裤子,不过又没盘头,还是少女气十足。许班主才道了谢,就看见陈青亭人已经窜到主座那张宽榻上去,和江水眠挤着坐:“眠眠,你什么时候买的新衣裳,怪好看的。”

    许班主赶紧转头跟下座的李先生打招呼:“二爷也来了,今日戏听得怎么样。”

    李颠望了江水眠一眼,才回过头来:“不错。青亭唱的很好。别再二爷二爷的叫,天津卫这么大,我算个什么。”

    许班主这些年极为油嘴,笑:“二爷这么说,我们这些戏子更没地儿去了。”

    李颠眉毛很淡,下巴和鼻子从侧面看都有种锋利感,人又瘦削,显得淡漠又不讨喜,不过因为坐立的姿态,总让人想称赞冷俊二字。

    李颠端了茶,喝了一口道:“师姐。程石方倒是没出大事儿,现在下不了床,不过也没有被废了哪儿。外头人不知道是你打的,程石方也不说。”

    江水眠充耳不闻,陈青亭正揽着江水眠肩膀,跟两个好姊妹似的,扒着她指甲看。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当然不会说,他来找我都没有外人知晓。”

    李颠微愣:“为何?”

    江水眠笑眯了眼:“他虽然知道三年前宋良阁那个小徒弟就是我。但那些宗师可听不得这些话。”

    李颠心道:那确实不敢讲。毕竟三年前让江水眠打的跟狗似的人,都成了各派的大徒弟或者宗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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