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双日子,橘子皮和李山东每人推着一板车货物向广安门走去,快到城门口了,王仁山坐在一辆洋车上迎面过来。
李山东停下板车:“王经理,您这是”
橘子皮也点头哈腰地:“王经理好!”王仁山下了车:“我刚才去会一个客户,怎么,你们是去送货吗?”
李山东点头:“是啊,在城外交货。”
王仁山对橘子皮说道:“我和山东说几句话,你先去吧,一会儿你们到城外会合。”
橘子皮端起车把:“好嘞,你们聊着,我先走一步,山东,我在城外那家小饭铺的门口等你。”
橘子皮走远了,李山东轻声问道:“经理,您什么事儿?”
王仁山微微一笑:“没事儿,你坐这儿歇会儿,抽支烟,待个二十分钟再走。”
“可是橘子皮还在城外等我呢。”
“那就让他等着。”王仁山说罢上车走了。
李山东一屁股坐在路边人家的台阶上,掏出了烟点燃,自言自语:“听经理的,歇二十分钟再走。”
城门口,日军正在严格地盘查过往行人,橘子皮推着板车一直走过来,主动揭开板车上的苫布,等着日军检查。日军查完了前面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乡的东西,橘子皮把板车向前推了几步,献媚地说道:“太君,您瞧瞧。”
西村小队长从后面走过来,他拿出一块墨仔细地看了看,显得很疑惑:“什么的东西?”
橘子皮点头哈腰地:“墨,太君,写字儿用的墨。”
西村小队长仔细地打量着橘子皮,说了一串日本话,橘子皮不知道西村说的是什么,抓耳挠腮的正着急,翻译张光灿脸上冒着汗气喘嘘嘘地跑过来,他先对西村点了个头儿,又冲橘子皮皱皱眉头:“怎么又是你啊?”
橘子皮热情地拉住张光灿:“先生,您告诉太君,这就是上回,我带你们去的那作坊做出来的东西。”
张光灿拿起一块墨,撇了撇嘴:“做的不怎么样。”张光灿跟西村小队长叽里咕噜地讲了一通日本话,西村点点头,一挥手,让橘子皮过去了。
李山东扔掉烟头,抬头看了看太阳,估计差不多了,推起板车向城门走去。要出城的人多了起来,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李山东推着板车站到了队尾。
城门外,橘子皮推着板车向前赶路,赵三龙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向城门的方向张望,见橘子皮过来了,快步迎上去:“山东呢?”
“在城门那儿遇见王经理了,王经理和他说点儿事,过一会儿就追上来。”
“把车给我,你回去瞧瞧。”
“就交给你啦?”
“我把买主儿带来了,就在前边儿的饭铺里吃饭呢,交给他们就算齐活了。”
橘子皮把板车交给赵三龙:“嘿,这趟活儿,真他妈的利索啊。”
李山东遇上了麻烦,日军对板车上的毛笔如临大敌,西村小队长手里拿着支中锋狼毫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他指着毛笔上的一行小字问张光灿:“这上面写着什么?”
张光灿回答:“这上面写的是‘荣宝斋监制’。”
西村思索了片刻,从军装的口袋里拿出张纸迅速扫了一眼,手指着一处:“荣宝斋?”
张光灿点点头:“正是。”
西村随即做了个手势,说了一串儿日本话,张光灿听完,对李山东厉声喝道:“把车推边儿上去。”
李山东愣住了:“这是干吗呀?”
“荣宝斋的吧?太君说了,得仔细检查检查。”
李山东只好把板车推到边上,将一包一包捆好的纸、毛笔都打开,摊了一地。
城外鄢家小饭铺的门口,张小璐的同学吴雪谦和几个青年正在焦急地等候,赵三龙推着板车过来,吴雪谦迎上去:“三龙,辛苦了!”
赵三龙放下板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我们东家给你的。”
吴雪谦迅速把信看完:“太谢谢你们了!”
赵三龙指着车上的墨悄声说道:“用温水化开就能用。”他回头看了看:“按说,那辆也该过来了。”
吴雪谦吩咐一个青年:“换到咱们的车上,马上回去。”
“是。”青年把板车往饭铺的院子里推去。
吴雪谦看看怀表:“进去吃口东西吧?”
赵三龙摇摇头:“不了,我去迎迎那辆车。”
李山东那辆车自然是被日本人扣下,没放出城去。回到荣宝斋,李山东沮丧地坐在后院北屋的台阶上,看着板车上被捅得乱七八糟的文房用品唉声叹气宋怀仁背着手站着,百思不得其解:“不应该呀,那天我跟井上先生打招呼的时候,他答应的好好儿的,荣宝斋的东西一律放行,怎么到了还是没出去呢?”
张幼林端着茶碗从北屋出来:“怀仁哪,日本人的话能实指着吗?他们嘴里说的好听,什么中日亲善,亲善来,亲善去,暗地里对你防着一手儿,井上村光太不够朋友了。”
“也许是误会?”
宋怀仁还在苦思冥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橘子皮兴冲冲地从侧门进来了,他先对张幼林哈哈腰:“东家,您在这儿。”接着,径直走到宋怀仁的面前:“宋会长”话一出口,觉得不对劲儿,赶紧改口:“噢,宋副经理,这趟活儿我可是干完了。”橘子皮得意地瞥了一眼李山东:“我还等着钱买混合面儿呢。”
宋怀仁皱着眉头:“你是怎么出去的?”
“我大摇大摆走出去的,日本人连个屁也没放。”橘子皮洋洋自得。
李山东站起身:“橘子皮,我就纳闷了,怎么日本人看你就这么顺眼?你小子是怎么给日本人侍候舒坦了?也给咱介绍介绍。”
橘子皮的脸一沉:“李山东,你这是话里带刺儿,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日本人看我顺眼怎么了?你小子有气找日本人撒去”
李山东上前一把揪住橘子皮的衣领:“你再说一句?我不把你揍出屎来”
橘子皮不甘示弱:“怎么着?想打架是不是?你动我一下试试?你橘爷又不是被吓大的。”
宋怀仁厉声喝道:“都干什么?都干什么?当着东家的面儿就打架,还想干不想干了?”
张幼林对橘子皮挥挥手:“到前头儿找王经理开钱去吧。”
“是,东家。”橘子庋又对张幼林哈哈腰,他从宋怀仁身后绕过去,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山东,拉开门进了前厅。
张幼林回到北屋,不一会儿,王仁山也进来了,他随手关上了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愁云密布。
这车药墨运到城外的抗日根据地总算是解了那里军民的燃眉之急,出于对荣宝斋安全的考虑,吴雪谦设法开辟了另外的运送渠道。张幼林个人出资开办的这个制墨作坊一直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坚持到抗战胜利,这是张幼林及岳明春、王仁山和荣宝斋的伙计们这些普通的北平市民,在民族危亡的重要时刻冒着生命危险为国家所作出的贡献,理应载入史册。
荣宝斋刚开门,街上还没什么人,一辆人力车在门口停下,一个老乡下了车,他抬头看了看门楣上高悬着的匾,站在门口喊起来:“三娃子,赵三娃”
李山东迎出来:“大清早儿的,你喊什么,找谁呀?”
老乡赔着笑脸:“兄弟,我找三娃子。”
李山东上下打量着他:“三娃子?没有。”
“怎么没有呢?四叔儿说就是在荣宝斋啊。”老乡犯起了嘀咕。
“叫什么?”
“噢,姓赵,大号儿叫赵三龙。”
“嗨,你早说呀,他出去了,没在铺子。”
“那您给三娃子带个话儿行不?他媳妇病了,又拉又吐,想叫他回去一趟。”
李山东点头:“行啊,你放心吧,我一定把话儿带到。”
赵三龙回到铺子,他一听说媳妇病了,立刻忧心忡忡,站在柜台后面一阵阵地发呆。王仁山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三龙,我都听说了,现在西边儿不大干净,闹‘虎列拉’的人不少,我劝你还是别回去了。”
赵三龙犹豫着:“经理,四叔儿让人带话儿来,准是绣花儿病得不轻,她哥那年打鬼子落下残疾,腿瘸了才退伍回家,是他在照顾绣花儿,我不放心啊,还是想回去一趟。”
“西边儿的病不好说,我是怕你也唉!”王仁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到账柜前拿出些钱塞给赵三龙“那就快去快回吧。”
赵三龙还没来得及跟经理说声谢谢,宋怀仁就在铺子外面大声吆喝上了:“都谁在呢?赶紧出来卸车!”
一辆拉着面粉的大车在荣宝斋的门口停下,宋怀仁神气活现地从车上跳下来。
王仁山诧异地来到门口:“怀仁,这是”
宋怀仁拍拍面口袋:“一个日本朋友帮着弄的,经理,我宋某人混好了,大伙儿也跟着沾光。”他伸着脖子向铺子里张望了一下:“三龙,一会儿给东家送两袋去。”
赵三龙、李山东出来扛面粉,钱席才站在慧远阁的门口艳羡不已:“瞧人家宋怀仁,可着北平城的人都在吃混合面儿,他愣能搞到一车白面。”
旁边古渊阁的魏掌柜凑过来:“哼,还不定怎么来的呢,吃黑心食?让他们得噎嗝1!”停顿了片刻,魏掌柜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说钱大伙计,你们陈掌柜的到底怎么着了?”
1噎嗝:中医对食道癌的称谓。
提到陈福庆,钱席才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在日本宪兵队灌了辣椒水儿,陈掌柜的也奔六十的人了,身子骨儿哪儿经得住这个呀?他儿子把家里的金条全拿出来了,可日本人不买账,人家要的是四明山居图,嗨,它我就纳了闷了,日本人怎么就知道陈掌柜的手里有四明山居图呢?”钱席才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还不明摆着吗?”魏掌柜朝宋怀仁努努嘴,钱席才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在宋怀仁看来,他对陈福庆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黄公望的这幅四明山居图是陈福庆在崇外岳王庙的晓市上花二十个铜子“捡漏儿”1捡来的,这个底儿他可没跟日本人透,还在井上村光那儿说了不少好话,争取到了好价钱,可陈福庆就是不买账,死说活说都不拿出来,那就没辙了,只好以“通共”的罪名拿进宪兵队,这是和日本人较劲的必然结果。
1捡漏儿:古玩行里的行话,意为在卖主不懂行的情况下,以极低的价格买到有价值的文物。
陈福庆的儿子比他爹明白,一看势头不对,赶紧就把画交出来了,还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宋会长磕头,看在宋会长当年在慧远阁待过的份儿上,无论如何把他爹救出来,下辈子就是给宋会长当牛做马也在所不辞
四明山居图终于到手了,宋怀仁未敢耽搁,当天下午就送到了井上村光的办公处。
井上村光双手接过四明山居图,他戴上雪白的手套,把四明山居图缓缓展开,口中喃喃自语:“黄公望的大作,太美妙了!”他欣赏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把画放下:“宋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黄公望是元四家之首,此君于仕途绝望之时归隐山林做了隐士,浪迹江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就在这种任意率真之中成就了千古画名”井上村光闭上眼睛,沉醉其中,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元代,和黄公望君一起豪饮、舞剑,携手优游林下这样的生活也是井上村光梦寐以求的,他盼望将来战争结束了,自己也能过上这种自由安逸的隐士生活。
宋怀仁看着井上村光沉迷的样子,怎么也猜不透这个日本人心里正在琢磨什么,只好毕恭毕敬地站着,干等着井上村光把眼睛睁开。
电话铃声响起,井上村光接过电话,终于回到现实,他从抽屉里拿出陈福庆的儿子交来的四根金条:“这些,全部给你,继续为皇军效劳,下一步的目标,是张家的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
宋怀仁把金条揣进怀里,激动地给井上村光鞠了一躬:“谢谢井上先生,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跑不了,张幼林早晚会交出来,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霍乱,俗称“虎列拉”由于日军1855细菌部队在北平地区进行散布霍乱菌的实验,导致霍乱迅速蔓延,日军部队长西村英二下令封锁疫区,将染病者和疑似患者全部烧死,或扔迸放有石灰的大坑里活埋,北平地区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
赵三龙带了些吃食匆匆往家赶,路上不时看到挂着红十字旗、拉着霍乱患者的大卡车从身旁呼啸而过,他更加的心急如焚。
回到家中,只见绣花儿双眼紧闭,蜷缩在破木板搭的床上一声不吭,赵三龙放下肩上的包袱,坐在床边,他抚摸着绣花儿的额头轻声问道:“花儿,你好点儿吗?”
绣花儿还没答话,铁子瘸着腿端着碗野菜汤进来了,他一见赵龙,神色大变:“三娃子,你怎么来了?绣花儿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别再染上!”
“哥,四叔儿托人给我带了信儿。”赵三龙从铁子手里接过碗,伸手去扶绣花儿“花儿,起来,咱把汤喝了。”
“嗨,这个四叔儿,我怎么拦也拦不住!”铁子很是气恼。
绣花儿挣扎着还没全坐起来就吐了,赵三龙赶紧闪开碗,可她吐出的脏东西还是溅到了碗里,弄了赵三龙一身。铁子过来扶住绣花儿,用衣袖擦了擦绣花儿的嘴,叹了口气,慢慢地放绣花儿躺下。
赵三龙看着被绣花儿吐脏的碗,迟疑了一下,把汤泼在了地上,铁子不由分说,拉起赵三龙就出了屋子。
两人站在院子里,铁子催促着:“绣花儿有我照顾就行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赵三龙满脸忧虑:“铁子哥,绣花儿就这么挺着可不成,我回城里弄点儿药,马上送过来。”
“听我的话,快回吧,绣花儿命硬,兴许能扛过去,你就别来了,这‘虎列拉’太厉害,要是传给你可就了不得了!”
赵三龙摇摇头:“铁子哥,我是绣花儿的男人,她病了我理应留下照顾她,就算是染上病也是我的命,再说了,你是她哥,你都不怕染上,我干吗要怕?”
铁子急了:“你跟我比?我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在还活着已经是白赚了,我们一个连的弟兄就活下我一个,你说,我还能怕死吗?我他妈的巴不得去和弟兄们做伴儿。三娃子,你听我的,赶紧走,这儿由我顶着,我和绣花儿真要是没扛过去,这也是命,你记着每年忌日给我们烧点儿纸就行”
两人还在争辩,突然,远处传来阵阵嘈杂声,铁子侧耳细听了片刻,脸一沉沆:“不好,要封村子了,赶紧从小路走!”
赵三龙站着没动:“铁子哥,这不行啊”铁子推搡着他,大声吼道:“给我走”
赵三龙被铁子强行撵走了,他抄小路迅速向后山跑去。村子里,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已经在挨家挨户搜查了,他们点火烧房,强行将霍乱患者和病弱者扔到卡车上。赵三龙爬上了后山,他站住,向家中眺望,只见铁子单手抱着绣花儿,另一只手和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撕扯,挣扎着不让日本兵把绣花儿拖走,负责警戒的日本兵提着枪冲上来,一枪托把铁子打倒在地赵三龙怒目圆睁:“妈的,小日本儿,老子和你们拼了”
他刚要冲下山去,被一个砍柴的老乡死死抱住:“三娃子,不能啊,回去你就没命了!”
绣花儿被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强行拖出了院子,绣花儿挣脱了,她大叫着扑向铁子:“哥”
负责警戒的日本兵迎上去,举枪就刺,绣花儿一个踉跄,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鲜血顺着指缝儿涌流出来。负责警戒的日本兵伸手刚要拽,一个日本军官冲过来,把警戒的日本兵推到一边儿,伸手招呼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两个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过来,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把绣花儿拖向已经点着的屋子。
铁子挣扎着站起来:“花儿”
燃烧的屋子前,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抬起绣花儿,一悠一送,扔进火海。
“啊——”绣花儿发出一声惨叫,屋子转瞬间就坍塌了。
铁子被日本兵用枪托打倒后,就势滚到院墙的墙角,把手伸进墙窟窿摸索着。
突然,一个日本兵恐怖地大叫起来,只见铁子手里出现一颗手榴弹,木柄的底端“哧哧”冒着白烟,显然是已经拉了导火索。几个日本兵手忙脚乱地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铁子大吼一声:“连长,弟兄们,铁子来啦!”
“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了,院子里的人都在火光硝烟中倒下了。赵三龙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天色已晚,铺子打烊了,伙计们开始上窗板,王仁山和宋怀仁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对面陈掌柜的放出来了?”
“挨了打,又拿出金条,都没用,日本人要的是四明山居图,到了还是把四明山居图拿出来,这才换了条命。”宋怀仁解说得挺详细。
“听被打得不轻。”
“嗨,全是自找,要是早跟日本人合作,至于吗?”
“我就闹不明白了,日本人怎么知道陈福庆手里有四明山居图呢?”
“日本人是谁呀?井上村光十多年前就在琉璃厂转悠,谁手里有什么知道一底儿掉,下一步,就该轮到咱们东家了。”宋怀仁说得漫不经心。
王仁山心里一惊,但还是装出若无其亭的样子:“荣宝斋是南纸铺,经营笔墨纸砚,东家手里能有什么呀?”
“这你就不知道吧了?”宋怀仁显得很神秘,他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东家手里有宋徽宗的柳鹆图和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井上村光早就惦记上了”
这可不是小事,等宋怀仁磨磨蹭蹭地走了以后,王仁山赶紧来到了张家。
张幼林听罢王仁山的话暴怒,他“哗啦”一声把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放声骂道:“小人,卑鄙,简直是条狗!”
“东家,宋怀仁本来就是条恶狗,他早晚会有报应,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张幼林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气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知道怎么办?反正绝不能让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落到日本人手里。”
王仁山皱起眉头:“可您不能硬顶,陈福庆就是前车之鉴。”
“日本人大不了就是要我这条命,反正我是想开了,字画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能在我手里被抢走,不然我张幼林对不起祖宗。”
何佳碧流下了眼泪:“我们当然不能交出去,可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呀,这么硬顶也不是个事儿,日本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东家,我琢磨着,硬顶肯定不行,我看咱们还是得和日本人玩玩。说实话,别看井上村光在琉璃厂混了十几年,就他这点儿道行,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的水平,还差着行市呢。”
张幼林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用仿作糊弄他们?”
“还得快,听宋怀仁那意思,陈福庆这事儿完了就该轮到您了。”
张幼林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作假也没那么容易,作假的人除了手艺好、人可靠,最好还能找到古纸和古墨,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乱真的效果,问题是,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
是啊,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呢?客厅里静下来,三个人的大脑都在飞快地转动着,突然,何佳碧开口了:“要不然,先给宋怀仁个差事,把他支出去,拖延一下时间?”
王仁山的眼睛一亮:“对!太太,您这主意好。”
此时在前门大街上,刚刚被染上“虎列拉”的橘子皮被日本防疫队发现了,他和几个霍乱患者被身穿防护服的日本兵用刺刀逼到了墙角。
日本防疫队长新田次郎问他的部下三本纠夫:“这些人可以确诊吗?”三本纠夫战前是北海道甬馆市里走街串巷的游医,懂些医术,但属于二把刀那类,给人治好了就吹牛,治坏了就撒丫子。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以确诊,是霍乱,需要特殊处理,我们还要多准备一些石灰。”
“没问题,治病的药没有,石灰倒有的是。”新田次郎招招手.几个日本兵从卡车上抬下了一筐生石灰。
橘子皮发现不妙,他急忙大喊:“太君,太君,我是维持会的人,不信您可以去调查,我们会长叫宋怀仁,太君,我是自己人哪,我不是‘虎列拉’”
第三本纠夫从筐里铲起一锨生石灰劈头盖脸地扬在橘子皮的身上,给旁边的人作示范:“要这样,先消一遍毒,再拉走”
橘子皮被呛得连声咳嗽,他吐出一口生石灰,破口大骂着扑上去:“小日本,你们他妈的过河就拆桥啊?橘爷给你们鞍前马后的忙乎,你们他妈的还有良心吗”
橘子皮的骂声惊动了街对面正在匆匆赶路的宋怀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转身钻进了旁边的一家绸缎庄。透过绸缎庄的玻璃窗,宋怀仁看见,新田次郎恼羞成怒,他拔出手枪照着橘子皮“啪、啪”就是两枪,鲜血从橘子皮的胸口涌出来,橘子皮慢地倒下了。宋怀仁隐隐听到了橘子皮最后的骂声:“小日本,我操你祖宗”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绸缎庄的伙计走过来:“先生,您不来身儿香云纱?这个季节买,便宜卖给您”
宋怀仁这才回过神来,匆匆离开了。
来到井上村光的办公处,宋怀仁依旧是毕恭毕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哈哈腰:“井上先生,我跟您辞行来啦。”
井上村光微微一愣:“你要走?”
宋怀仁赶紧解释:“暂时的,我们东家让我去南边儿进货。”
“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有进展吗?”
“就在东家手里,我回来就给您招呼。”
“那就快去快回,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办。”
“您放心吧!”
从井上村光那里出来,前门大街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宋怀仁难得地流下了眼泪,引得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伸手抹了一把:“得,橘子皮,你走好吧!待会儿哥哥给你买纸钱去,让你到了阴间好有得花”
王仁山从天津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未敢耽搁,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张家。在张家大门口下了洋车,王仁山迈上台阶刚要敲门,用人已然从里面把门拉开了:“王经理,老爷正等着您呢。’书房里,张幼林正在翻弄陈年旧纸和古墨,王仁山匆匆走进来,张幼林抬起头,急切地问:“怎么样?”
王仁山喘了口气:“东家,我在天津找到了德信斋的贺掌柜,是我多年的朋友,人也可靠,他跟作假的有来往,也愿意帮忙,看来西陵圣母帖问题不大,只是”王仁山显得有些为难“需要把真迹送过去临摹。”
“带真迹过去?太危险了,这可不行。”张幼林断然拒绝。
“可没样子,人家怎么仿啊?”
“要是到照相馆拍照呢?”
王仁山摇摇头:“我想过,不靠谱儿,要是拍照可不是一张两张,得把细部都拍全了,照相馆咱没可靠的人,万一泄露出去,麻烦就大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书房里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张幼林才叹息着说道:“唉,我也想不出辙来,反正是不能拿出真迹。”
王仁山依旧在苦思冥想,张幼林拿来陈年旧纸和古墨放在书桌上:“仁山,昨儿夜里我翻腾出点儿旧东西,你看,这纸是宋代的,墨是元代的,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鉴定手段,从成色上看,几乎可以乱真,这是当年赵之谦先生送给我爷爷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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